断成两截的Twin Otter DHC-6缓缓滑入深不见底的南极海。富春跪在冰上,隔着溅满血的玻璃,望着被保险带绑在座椅上的机长随飞机一同消失在海水中。
风越来越大,富春哆嗦了一下,感受到了南极的冷酷。
这时那个中国女人醒了。她睁开眼,见到一个逆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漆黑的身影后是金黄的太阳,脚下是连着天的白色海冰,头上是接着地的蓝色天空。
富春走近女人,俯下身打量她。
“完了。”女人虚弱道。
富春直起腰道:“没完。”
女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不会有救援了。”
富春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自我安慰道:“飞机上的黑匣子有信号,我们在这等救援。”
“飞机连着黑匣子沉到海里去了,这里离海岸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海水的深度应该在一千米以上,黑匣子的信号发不出去。”
“总会有救援搜索吧?”
“按照飞行时间计算,我们应该坠落在南极内陆,可现在却坠落在海冰区,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早已偏离了航线。也许是一百公里,也许是两百公里,也许更远,如果按照航线救援搜索,是找不到我们的。”
富春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海冰白茫茫一片像是大陆般连着天际。
女人望着金发女孩的尸体,道:“这里是西南极,除了海豹、贼鸥、企鹅,什么都没有。没有卫星定位仪,就算周围有科考站,我们也找不到。
气温已经开始降了,我们没有活路,只能等死。”
富春狠狠踢碎跟前的一堆雪。
女人看了他一眼。
富春抬头望着远处的那座高山道:“那里是陆地。”
女人摇摇头道:“去了也一样,山后面还是山。这里只有雪,只有风,只有石头。”
两只贼鸥飞过来,向金发女孩的尸体走去,眼睛却盯着富春。
富春抓起一团雪,捏紧了,狠狠朝贼鸥扔过去。贼鸥仰起头,双脚立定,原地拍动着翅膀,朝着富春昂昂昂叫起来。
这里的动物大多没见过人,根本不怕人。
富春喘着粗气把登山包和几只箱子归拢在一处,护住金发女孩的尸体。他累瘫在地上,歇了一会儿,从登山包的侧兜里摸出一个装雪茄的木盒,数了数,还剩下九根。他咬开一根大雪茄的屁股,从登山包外面的小口袋里摸出一个电热丝防风打火机,慢慢烧红了雪茄,缓缓抽了一口。
他把余下的八根雪茄拿出来塞进冲锋衣胸前左边的兜里,扔掉木盒。
那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浑身微微颤抖。
富春望着天边。
“你叫什么?”他缓缓地吐出浓重烟雾问。
“荆如意。”
“我叫吴富春。”
大难过后,在这片世界的尽头,只剩下他们两个瘫在一米多厚的海冰上。
“你从哪来?”富春问。
“我从北极来。”如意答。
富春愣了一会儿道:“够远的。”
“研究极区高空物理,得两头跑。”
富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大约二十八九岁,一头长发,脸型很好,戴着副眼镜遮住了许多漂亮。看得出她不太在乎这个,素颜,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长得很干净,嘴角透着冷,眼睛里却有一股稚气。
“你去前进站干吗?”富春问。
“我是去前进站附近的一个野外无人地磁观测站采集数据。”如意答。
“就你一个人?”富春问。
“就我一个人。”如意答。
“这一路你怎么来的?”富春问。
“从北极的新奥尔松飞到世界最北的小城朗伊尔,再经过奥斯陆、巴黎、圣地亚哥,再到最南边的小城蓬塔。”
“就你一个人这么跑?”富春问。
“就我一个人。”如意答。
“咱在蓬塔见过。”富春道。
“是吵过。”如意纠正。
富春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道:“所以这么长的路你都过来了,接下来的就不算什么了……走吧!”
如意没反应过来:“去哪?”
富春指着远处那座高山道:“那!”
风越来越大,正逢南极的极昼,二十四小时日不落,太阳运动轨迹成一弧线,每天在地平线上来回游走。富春看了看表——格林尼治时间晚上七点。
“去哪都一样会死。”如意道。
富春蹲下,盯着如意看了一会儿,问:“你害怕了?”
他问得那么轻蔑,如意抬起头怒道:“掉下来都没死,我怕什么?”
富春擦了擦冻红的鼻尖,如意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这里地处西南极的海岸线,太阳斜斜地贴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空气里弥漫着纯净的寒风味道,阳光美得如梦如幻。这里的海冰形态各异,有像饺子的,有像镰刀的,这些奇形怪状的海冰和一些小冰山混在一起,错落竖立在整片被冰雪覆盖的海冰上,在极昼的金色阳光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色彩,就像是奇异梦境中的画面。
几只威德尔海豹好奇地抬起头,它们看到富春用行李箱的绑带连起几个箱子,然后用一根绑带拖着最前面的一只箱子在海冰上缓慢地走。
如意趴在最大的一只箱子上,强忍着颠簸带来的剧痛,被这只行李箱雪橇拖着走。
金发女孩的右手被绑在最后一只行李箱上,压着富春留下的脚印,在海冰上拖出一道淡淡血迹。
富春喘着粗气,像个纤夫一样,埋头拉着这一大堆往前走。
他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累得腿肚子抽筋,慢慢接近了陆缘。
好多贼鸥被鲜血气味吸引,飞了过来,停在冰面上,齐刷刷望着富春。
风停了,富春没留意,又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一种恐惧。
他停下来,如意撑起上半身看着他。
富春觉得缺了些什么,但他说不清楚。
他转过头,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忽然明白了。
“没声音了。”他道。
“什么?”
“风一停,这里就没声音了。”
如意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第一次发现世界原来是有声音的,一旦各种杂声全部消失了,现实世界就好像远去了。
富春重新低头走起来,雪地靴踩在厚厚的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如意听着富春的踩雪声,感到一丝安慰。
富春走热了,他解开冲锋衣的拉链,回头看如意,发现她紧闭着眼睛在颤抖。
富春停下脚步,脱下冲锋衣,里面是厚厚的卫衣和专业的背带冲锋裤。
他把冲锋衣盖在如意身上。
气温开始降低,风卷碎冰,乱雪迷眼。虽已进入南极夏季,但气温依旧很低。
如意睁开眼,望着富春的背影,想起他俩在蓬塔时的初见。
当时一场暴风雪持续了半个月,所有飞机停飞。她每天在房间里写论文,隔壁时时传出一个男人的大嗓门。
他不停打电话,满嘴是大爷。
“路演的稿子我看了!完全不行!别跟我说过程!大爷的!我只看结果!”
她忍了一天,忍了两天,忍到第五天实在忍不住了。
她把他的门砸得砰砰响,门开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雪茄烟味。
“你打电话能不能轻点?”她怒火中烧,开门见山。
他没反应过来。
“这里墙这么薄,你嗓门这么大,从早到晚打电话,大爷的,显摆你打得起国际长途是吗?就是因为你这种二货太多,有钱没文化,素质低钱包鼓,害得大家被人看不起!”她越吼嗓门越大,楼下的服务生跑上二楼来看究竟。
他穿着睡衣,叼一根大雪茄,抖一条腿,乜视着愤怒的她。
她跺跺脚,转身回屋,“砰”地关上门。
隔壁安静了一小会儿,过了几分钟,她听到他压着嗓子,用自以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继续打电话:“隔壁住着个妞,火爆得很,啊……是……唉……嗯,长得不错,腿长……哈哈,对,屁股不错,就是脾气太臭……大爷的,这里天天暴风雪,飞不了,心里都有火……”
她绝望地合上笔记本,闭上眼,心想这蓬塔酒店的隔音实在太差了。
隔壁压着嗓子的电话还在继续:“什么?上?没劲,跟天上人间的小艾艾比起来,差太远了……”
她狂怒地抄起一花瓶,狠狠向墙壁扔去。
嘭!啪!花瓶撞在墙上,碎在地上。
这下彻底安静了。
风越来越大,如意被冻得脑袋发木。她想起传说中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毛风,人一旦遇上会彻底迷失方向,不停在原地打转,最后冻死在风雪中。
“喂!”她喊他。风声越来越大,湮没了她的声音。
富春回过头,如意发现他的嘴唇冻紫了。
“风大了!”她喊。
富春停下脚步,此时俩人已经走出海冰区,来到了陆地。一座陡峭的山横亘在他俩面前。
如意喊道:“得赶紧挖个洞,躲在洞里!”
富春点点头,放开行李箱,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快!”如意喊。
富春打开登山包,摸出一把在蓬塔买的冰镐。他迅速挖了几下,发现陆地上的积雪只有几十厘米厚,雪下是比铁还硬的冻土层,冰镐根本挖不动。
风越来越大,狂风吹起地上的细雪,可视距离瞬间不足五米。
如意惊恐地望着富春,富春想了一会儿,猛地拖起箱子,跑到一处背靠着山的凹地,然后迅速解开金发女孩的尸体,将几只箱子竖起来,紧挨着插在雪地里,围成一道屏障。他抱起如意,躲进屏障后的小小凹地里,然后将两个大大的登山包一头搁在竖起来的箱子顶上,一头依着山。
就这样,一个由行李箱和登山包组成的闭合空间形成了。
富春从后面背风处的一道缝隙爬出去,在狂风中将地上的雪抓起,填入箱子间的空隙,拍实,又将一捧捧的雪拍在登山包搭成的屋顶上,填住缝隙,然后钻回小屋。
如意吓坏了,外面的风声凄厉起来,一瞬间,南极仙境就变成了南极地狱。
富春用背顶住那道缝隙,不一会儿整个箱子小屋外面就被雪盖满了,里面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富春缓缓离开那道缝隙,发现它已经被雪填结实了。
里面变得一片黑暗,只听到俩人急促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呼吸声变得平缓起来。
如意忍住剧痛,挪动了一下断腿。在狭小的空间内,她和富春保持着尽量远的距离。
黑暗中俩人听着对方呼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筋疲力尽的富春打起了呼噜。接着如意也睡着了。
远处,飞机坠毁的冰层碎裂处已被重新冻住。
厚厚的白雪一层层盖上,埋没了一切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