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洲招待所里住了有十来天,然后我便搬进了学校的学生宿舍。
父亲本意是让我和他一起住,但我却执意要彻底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过来之前心里就有这样的打算,坐在招待所窗台上度过的一个个夜晚让我更加确定。
凌晨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像是饿到干瘪的肚子,静谧的黑暗中,偶有晚归的行人,急匆匆地穿过路灯涂抹出的一块块寂寞的光影。他们要去哪儿呢?他们的心里又在牵挂着什么呢?
与其躲在微不足道的依赖感中任由黑暗包围,不如所幸把自己交予黑暗然后寻找最终的出口,对,是这样,我在心中打定主意。
学校位于县城的东郊,背靠一条宽阔的运河,我常常站在宿舍的楼顶上,任由目光越过那片茂密的树林,飞向尽可能的远方。运河上常有长长的船队经过,伴随着忽然拉响的汽笛,不知名的鸟雀成群地从两岸的密林间飞起,像是不经意间被触动的心事。
据说几年之前,学校的一位女性老师曾在河岸西侧的这片树林里上吊而死,身体在树枝上挂了两天才被偷偷约会的学生发现。
尽管警方最终确认为自杀,但各种各样的流言还是在学校里蔓延开来。有人说该老师与校方的某位领导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也有人说看见她是被一伙人带进了树林,还有人说她从在这所学校上高中时就有种种劣迹等等。
然而死者留给生者的断层终归不是这些留言可以填补的,所有的传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对金童玉女中的男方因为精神的压力不久就转到了其他学校,只是不知道他再和别的女生拥抱时会不会不自觉地望向头顶。
好吧,我承认我实在不应产生这种幸灾乐祸的念头。
比之于局促的城区,学校里面要显得开阔许多,高大的松柏随处可见,一幢幢教学楼秩序井然。每栋楼前都有大片的空地,一到下课,低年级的学生便在空地上追逐打闹,高年级的学生则趴在楼道的扶手上向下张望。
虽然硬件条件谈不上多好,但学校内外用以满足生活的方方面面却是一应俱全。学校北门前是一条歪歪扭扭、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路两边是政府统一规划建设的二层小楼,外墙斑驳,看上去多少有些年头。
小楼二层住人,一层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多是些主打学生生意的小饭店、文具店、音像店之类的。
我去过几次那里的音像店,想找一些中意的音乐碟片,但只找到盗版的磁带,比如一人一首成名曲的合辑,或者当下流行的任贤齐、周华健情歌精选之类的,国外的只找到Backstreet、MichaelJackson、HOT,还有CelineDion。
除了学校外面的诸多便利,学校里面也在诸多细节上考虑周道。食堂每天早中晚三顿供应,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食堂还会推出自助餐。品项虽然简单,只有茶叶蛋、八宝粥、辣汤、花卷、蒸糕、当地的特色煎饼、限量供应的烤肉串等等,但价格也很实惠,只要五块钱每个人,但是取的东西必须吃完,不然会被巡视的老师狠狠地批评。
我曾亲眼目睹一个男生在老师的监视下一口气吃完了十二个鸡蛋。
食堂下面就是个小超市,有段时间为了照顾超市生意,学校一度禁止学生从北门出入。
说来你都不信,据说这期间小超市里光火腿肠一天就能卖一千多根。学生的宿舍区里还设有卫生室,卫生室里坐着一个爱织毛衣的老太太。老太太头发花白,染了之后像是阴天的云一样,看看简单的感冒发烧也还得心应手。
宿舍楼对面是个开水房,每天从晚上五点半开始供应热水,到晚上十点半结束,凭水票打水。一张水票可以打三十次,一瓶算一次,每打一瓶管理员就会在水票上画一道。
一开始我用的是学校发的正常水瓶,现在也已经换成了小超市里肚子特别大的那种,一瓶顶的上原先的两瓶。
现在住的那栋宿舍楼是由一栋老式的教师公寓改建而成,一共五层,我住在最顶层的一间。宿舍里一共六个人,除我以外都是当地人,父母或者是做生意的,或者是机关单位的领导干部,平日里忙于工作,只好将小孩丢在这里。
宿舍的房间不大,但住起来却绰绰有余。三张双层铁床沿墙的一侧一字排开,对面是各自的书桌,靠窗的位置摆有一个立柜,立柜上面放着一盆水仙花,里面则放着各自的洗漱用品。
每天早晚,大家拿着杯子牙刷脸盆毛巾,来到设在楼层正中间的公用洗漱间,或者作为一天的开始,或者作为一天的结束,吵吵闹闹,却也其乐融融。
对于住校生的作息时间,学校进行了明确的规定。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早上六点半统一到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做早操,做完早操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到教室晨读,大约半小时之后,也就是早自习开始前十五分钟左右,走读生才会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
白天上课期间,学校还会有专门的值班老师到学生宿舍里巡查,以便防止一些偷懒的学生躲在宿舍里睡大觉。宿舍楼前的那块空地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原先旗杆顶部一直是光秃秃的。
一周之前上面多了一面五星红旗,三个穿着白色衬衫戴着白色手套的高个子男生每天下午下课后都会到这里踢正步,然后在国歌声中把国旗一遍遍地拉上拉下,一直到晚自习开始。
昨天是国庆节,学校特意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组织了一场升旗仪式。一放假,住校生便走了大半,好在还剩下一些和我一样留下来的家伙,或者无处可去,或者哪也不想去,于是便被召集到宿舍楼前。
学生没有多少,一个个无精打采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校长的讲话倒是铿锵有力,我记得他最后说:只要大家积极进取、只争朝夕,我相信,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不远处。
说完,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而我则在心中默想不远到底是多远。
我正想着,《运动员进行曲》响了起来,三个白衬衫从队列中猛地跨出一步,转向旗杆,就听中间的那人一声:正步走!
三个人齐刷刷地踢着正步向旗杆走去,啪啪啪的声音清晰可闻。走到旗杆底下,中间的那人把先前一直握于胸前的国旗噌地一下送了出去,贴到旗杆上,旁边两个人紧跟着上前一步,三下五除二地系好扣环,然后又刷地退后一步。
这时,《运动员进行曲》渐渐隐去,一阵微风吹过寂静,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随即响彻四周。
在蔚蓝的天空下,国旗配合着浑厚的国歌缓缓地升起。
边上两个白衬衫眼望国旗,右手笔挺地指着自己的脑袋,既不像少先队礼,也不像军礼,中间的白衬衫则昂着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绳索拉升的速度。
尽管如此,国旗上升得依旧慢了一些,最后一下“前进进”响起来的时候,国旗还没升到顶部。
于是白衬衫使劲地拉了一下,国旗跟着使劲地向上蹿了蹿,这才终于停下来。
当时没有风,红旗垂头丧气般地耷拉着脑袋,一朵朵的云彩像是被胶水粘在天上一样一动不动。我高高地仰起头,看向所能看到的最高点。
来到这里以后,心情比暑假里又要平复了许多,一个人的生活,终归让人更能彻底地审视自己。
来信中你说你是踢足球的,其实我挺喜欢看一群男生在球场上跑来跑去的样子,仿佛那股活力也能钻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但那终归是不属于我的,就像天上飞过的小鸟一样,我只能看着它,看着它飞向属于它的世界。
没想到一写就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么多,连握笔的手都感到明显的酸胀起来。要说的仿佛还有很多,想再继续写下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沉心到之前的情境中。
既然进出如此费神,倒不如顺其自然,暂且搁笔。总体而言,就像前面说到的那样,事情起码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我也很庆幸自己能够找到一件可以专注的事情,并通过这样的专注,坦诚地面对你,也坦诚地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