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时候,晋欣告诉我她要离开临洲了,她说她的家人已经为她办好了去新加坡的留学手续。
我问她为什么要去新加坡,她说因为她去过一次,觉得那儿很小也很干净。那何苦要去什么新加坡,就留在临洲好了,我开玩笑地说。
晋欣笑起来说,如果有机会,每一个人都想离开这里,这样的小城终归只适合放在记忆里。
离开的前一天,晋欣开车带我去了湖边,当时天上飘着细雪,柏油路在两侧的水杉之间弯曲延伸,像是总也到不了头。
车一路向东行驶,路过一片片农田,路过一个又一个集市,路过一条条小河以及上面的一座座拱桥,窗外的景象周而复始,如同雨刮器以稳定的节奏左右摆动一样。
之前来过吗?晋欣问我。
来过,刚到这里时跟父亲来过一次,我说。
那应该是八九月份的事情吧?晋欣问。
九月份,我答。
那肯定没见到,晋欣说。
见到什么?我问。
湖里的精灵,晋欣笑着说。
湖里有精灵?我问。
湖里的精灵,但不是在湖里,晋欣说。
那在哪里?我问。
在岸边,只在下雪的时候才会出现,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看见,晋欣说。
下了车,我们沿着田间布满轧痕的小路向前走,先是绿油油的麦苗映入眼帘,接着走过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翻过一座土丘之后,农田逐渐被代之以一块块鱼塘。
鱼塘边上搭着小屋,烟囱里冒出灰色的烟,一条条土狗一边在门口转来转去一边冲着我们叫起来,直到我们走远后方才慢慢停歇。
风渐渐大起来,湖水的声音依稀可闻,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广阔的湖面在眼前铺陈开来,没有大海那么明亮,但也足够苍茫。
我和晋欣站在湖边,湖水就在距离脚下不到两米的地方,白色的浪花不时地冲上前来,随即又化作细流缓缓地退去。
岸边一丛丛枯败的芦苇在风中起伏摇曳,发出哗哗的声音,细雪乘着风在湖面上四散飞扬,让人分不清它到底是由湖中升起还是从天上落下。
你知道吗,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姐姐。站了好大一会儿,晋欣开口跟我说。
长得像吗?我问。
不是样子,是心里,你们心里都藏着一些东西,嘴上什么也不说,但是心里却塞得满满的,晋欣说。
有时会觉得透不过气来,我接道。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关心别人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会考虑我自己的感受。晋欣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就像你一样,怎么说呢?我知道跟你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是这样的吧?
也许吧。我应道。
讨厌自己?晋欣问。
恩。
为什么呢?
太软弱了,很没用。我说。
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大可不必讨厌自己,比你软弱的人大有人在啊。晋欣说。
是吗?
你以为呢?你以为那些整天坐在教室里,满脑子想着考上大学,然后迎接多彩生活进而衣食无忧出人头地的人里有多少是坚强的吗?不能说没有,但也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更多的不过是因为不曾遭遇变故所以安于现状,从来没有去怀疑自己罢了。你知道吗?原先世界上只有一种人。
哪种人?我问。
傻瓜,晋欣笑着说。
傻瓜?
对,傻瓜,傻得透心,一天到晚只知道傻乐傻乐的,最后连造物神都看不下去了。晋欣说。
干嘛看不下去?我问。
我要造的是人,结果却造出了一堆傻瓜,多失败啊,可不是看不下去了吗?于是造物神就想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他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而另外的一半则被他藏了起来。晋欣用手沿着自己的鼻线划了一道然后说。
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了,丢了东西就得去找吧,找不到就得想办法吧,左想一个办法,右想一个办法,慢慢的傻瓜不就聪明起来了吗?晋欣说。
一派胡言,我笑道。
又站了一会儿,晋欣带着我沿着湖边搜寻起来。
在找湖里的精灵?我问。
恩,晋欣点点头,小的时候跟姐姐一起来过这儿,看到过一次。
什么样子呢?我问。
先找找看,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晋欣一边留意着脚下,一边跟我说,姐姐告诉我原先这里是一片大湖,后来大旱,水域缩小了许多,才露出现在的土地,而湖里的精灵因为没有及时地回到水里所以就埋在了这里。
后来呢?我问。
每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它们就会从泥土里钻出来,想要再回到水里去,但是它们失去了手脚,再也回不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湖水……说着,晋欣蹲了下来,伸手拨开地边的一个土块,一朵蓝色的绒状小花在我面前怯生生地冒了出来。
找到了。晋欣抬头看着我笑起来。
我也蹲到晋欣的旁边。这就是湖中的精灵?我问。
恩,姐姐说这是灵魂之花,是湖中的精灵变成的。晋欣说。
很漂亮,我说。
它伴着雪落而生,伴着雪融而逝,短暂得微不足道,只为能看一眼曾经的家园。晋欣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
你看,那边还有很多啊,我指着不远处说。
晋欣和我一起站了起来,一朵朵微微颤抖的蓝色小花零零星星地点缀在路旁的泥土里,但却一直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一直躲在信的后面,不知道和你想象的是否存在出入。
如果可以,也希望能收到一张你的照片,对于一直和自己通信的人,我也不是不感到好奇。至于来信中所说的见面一事,我想我们不妨多给彼此一些时间。虽然正在好转,但不确定性终究还是存在,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1月5日是我的17岁生日,比起之前,虽然没有多大的欢乐,但也没再感到失落。
也许到三年之后,当我彻底告别这曾经的十年时,我会比现在更加的成熟与肯定,当然也可能依然徘徊不前。
不管怎样,请再多给我点时间,也多给自己一点可能性,这期间改变也许在所难免,但如果到时候我们都还记得,那我们会在这座小城里相遇,就在这所学校的操场上。
如果那时我们真的都还记得,就请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当你看见我的时候便迎着我奔跑而来,用尽你最大的力气,如同我现在所幻想的那样。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浸在漆黑的水里,耳边响起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水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不知为何,我不再感到不安,我浮在水中,缓缓地摆动手脚。漩涡逐渐散去,水面逐渐平静,我看见水水位一点点地降低,直到露出一排排尖尖的屋顶,露出一扇扇破碎的窗户,露出一条条空荡的街道。
我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但我看见一弯皎洁新月正悄悄地爬上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