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家是邻居,很小就认识了,两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因为她的父母都很忙,吃完饭她经常就睡在我家里。”小雨说道。
“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有时会一起看看书,她读一段给我听,然后换我读一段给她听,读到又去的地方两人就一起哈哈傻笑起来,然后你挠挠我,我挠挠你。她从小话就不太多,这可能是因为她爸爸妈妈总是吵架的原因,记忆里经常能听见她家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等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基本上就听不到这些声音了,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们俩蒙在被子里,她告诉我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陈默喝了一口啤酒,小雨跟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她告诉我她喜欢这样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或者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地方。她说有一次一个人在家,躲在衣柜里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让家里人找了半天,直到自己醒了从柜子里爬出来。你有没有什么独特的小癖好?”
“好像没有。”陈默摇摇头。
“一声不吭地把球不停地踢到墙上应该算一个。”小雨笑了笑。
“她爸爸是外地人,在我们那儿的一家印刷厂工作,话不多,戴着一副眼镜,总是穿一身藏青色的工作服。她妈妈则是个赶时髦的人,高个子,烫着卷发,夏天喜欢穿碎花的连衣裙,冬天喜欢穿长风衣,总之看上去不是那种很登对的夫妻。尽管如此,真的离了婚还是让人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之前不管吵得多么天翻地覆,没过两天,两人又会手挽手地出现在胡同里。”
“哦。”
“那因为什么离婚的呢?我问我朋友。她说有一天家里的水龙头坏掉了,她爸爸想用扳手把龙头拧下来,结果方向拧反了,硬生生地把龙头给扮断了,剩下半截怎么也弄不出来,新的自然也上不上去。等弄清楚原来是拧反了方向,她爸爸拿着断掉的水龙头哈哈大笑起来,而她的妈妈站在一旁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胸脯时高时低,嘴唇也抖了起来。
“她说她看见她妈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爸爸,眼泪像是雷阵雨一样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爸爸伸手要去给她妈妈擦眼泪,她妈妈一把将她爸爸推开,然后抽泣着说,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过了。”
“就因为拧坏了一个水龙头?”陈默问。
“当然不是,谁会真的因为拧坏了一个水龙头去离婚呢?很多其他的原因吧。一来她爸爸是外地人,为人处世又不算圆滑,跟她妈妈家这边相处得也不算融洽;二来她妈妈本来就是个眼光很高的人,当她还在上学的时候附近的人就总说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呢,不知道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呢,听说当初给她妈妈介绍的那些人个个条件都优越得很。”
“那两人当初怎么会在一起的呢?”
“谁还没有一时头脑发热过,管他什么衣食住行之类的生活琐事,脑子里装的全是什么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之类的东西。可后来才发现生活其实就是围着这些很现实的东西在打转,你想不去关心都不行,你想不去留意都不行。
“那些从前不屑去谈不屑去管的事情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在你的眼前不停地晃悠。于是那些对于生活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开始松动崩溃,原本在乎的开始不在乎起来,而原本不在乎的则越来越在乎。”
“说的好像感同身受一样。”
“也许吧,要不你也试一下,当你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听另外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也一定能很容易地体会到别人的感受。”小雨眨眨眼睛说。
“大人离婚之后,我那朋友跟她妈妈一起住,她爸爸一个人搬到了外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还以为她的爸爸是出差去了。过了差不多半年吧,她妈妈又结婚了,找了个当地人,条件也很不错,还开了一家花店,打扮得也愈加时髦起来。”
“那你朋友的爸爸呢?后来结婚了吗?”
“没有呢,一直一个人,据说还做起了阀门的生意,全国各地到处跑。你说好笑不好笑,阀门不就是大号的水龙头吗?也算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了。不过听我朋友说她爸爸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平时忙忙碌碌得也看不到人影,生意却一直做得不温不火,如此过了好几年,才总算上了点轨道。”
“那不是挺好。”
“是啊,是挺好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爸爸忽然失踪了。”
“失踪了?”
“恩。”小雨慢慢地点点头,“消失了,就像雪花融化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说完,小雨直勾勾地盯着陈默,那眼神,看得我怦然心动,仿佛我也行将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一般。
收银台后面的挂钟显示时间到了下午一点十七分,陆陆续续有结束就餐的人过来付钱,老板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熟练地收钱找钱,眼睛却几乎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
服务员开始收拾餐桌,不时听见碗碟放进周转箱时发出的哗哗声。厨师也在厨房里大声地叫嚷起来,好像是在抱怨今天炉灶的火头不太尽如人意。
门外的桐泾路上车来车往,电信营业厅门口的公交车站台上站着一群候车的男男女女,有的正在渐渐失去耐心,有的则保持气定神闲。
隔了一会儿,三辆公交车一起进站,一群人从前面钻上车,一群人被从后门吐出来。车辆开走后,站台上依旧是一群男男女女,跟先前的看不出什么两样。
“这边离西园寺远不远?”小雨忽然问道。
“近得很。”
“想去那里看一看。”小雨微微一笑。
从饭馆里出来,两人沿着桐泾路往南走,大约一刻钟,西园寺的黄墙绿瓦便出现在眼前。两人在茂密的香樟树荫中默默无声地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西园寺的大门口。
小雨站住脚步,四下看了看,然后说:“是这里呢,有两座桥。听我朋友说里面还有个放生池,放生池里有两只四百多岁的巨鼋,四百多岁呢,真是够老的,不知道是公是母。要是两口子就最好了,你能想象活了四百年的两口子会是什么样子吗?”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陈默答道。
“还是算了,只想在外面坐一坐。”小雨意兴阑珊地摇摇头说。
小雨在跨塘河边的石凳上坐下,陈默跟着坐在一边。
微风徐来,跨塘河里微波荡漾,河岸两边柳枝轻舞,智慧桥和福德桥上不时有带着红色黄色帽子的游客经过,或者凭栏远眺,或者合影留念。一艘小船从桥下摇曳着缓缓经过,一身布衣的老人正用网兜挑起河中漂浮的水藻。
“吃饭的时候说到哪里来着?”小雨捋了捋鬓角问。
“说到你朋友的父亲忽然就消失了。”陈默转头看着小雨。
“可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完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或者说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找了所有可能相关的人,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警察也没有办法,查不到任何的银行卡消费记录,也查不到任何的宾馆住宿记录,没有任何的线索。”
“难道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之前也没有一点征兆?”陈默问。
“我也问过她,她说征兆还是有的,但是她不敢顺着那点征兆往下想。”小雨抬起头看着陈默。
“怎么讲?”
“她说她爸爸失踪前两个月做过手术,当时右手上长了一个肉瘤,起初只有这么大。”小雨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的顶端说,“后来越长越大,快长到鸡蛋大小了,连手都握不到一起去了。”
“然后呢?”
“她爸爸到医院做了检查,然后就做了手术,把那个肉疙瘩给割掉了。可是过了没有一个月,手上的纱布还没拆呢,她爸爸又到医院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少的是右手的两根手指。”小雨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把右手伸到陈默的面前,蜷起食指和无名指,“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
陈默看着小雨,想象着另外一只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右手。
“是不是比想象得要严重?”陈默问。
“她也这样问她爸爸,但她爸爸说已经没事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爸爸也确实表现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的样子,忙于工作,偶尔去看看她,一切如常,除了右手上多了一只特别定制的手套外,看不出一点异样。”小雨停顿了大约三四秒钟,接着说道。
“然后人就消失了,公司里的人完全不了解情况,据说前一天还见了十分重要的客户,第二天人就不见踪影了。到今年十月份,刚好两年,前段时间回去也是为了这事,陪着她做了财产托管的必要手续。其实我能做的十分有限,但她说有我陪着感觉会踏实许多,毕竟这么多年来,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难得。”陈默叹道,“那你朋友现在在哪呢?”
小雨伸了个懒腰道,“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奇怪的人呢,不爱跟人交往,却喜欢满世界的乱跑,这会儿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担心?”
“有一点呢,毕竟是个女生,又是孑然一人,免不了让人担心的啊。虽然碰上十恶不赦之人的几率很小,但是花言巧语的家伙还是大有人在的吧。”小雨看了看陈默。
“算了,由她去吧,想来她应该是能应付自如了。她爸爸失踪这两年,她也独自一人去了不少地方,都是她爸爸曾经去过的地方。也许还是心有不甘,期望在某个地方能够一不小心地遇上,但是一个人能够如此决绝地不告而别,估计就是为了不想再被找到吧,只是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真的很残忍啊。”
真相一天没有水落石出,便只能任由那悬而未决的期许如同飞扬的尘埃一般在心头弥漫,这确实是件很残忍的事情,无论对于谁来说,我心想。
我侧脸看着身边的小雨,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光泽。我注意到小雨也在盯着我,或者说盯着陈默。
秋日的魔力渐渐显现,将我笼罩其中,我听见游客的嘈杂声似远似近,人影绰绰,只是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正如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容一样。
西园寺的屋角尖尖翘起,在蔚蓝的天空上带出几抹闲云,恍惚中,我忽然感到小雨在陈默的面颊上印下了轻轻的一吻,微凉的湿润带着细微的颤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将止于何处,就如同淡淡的忧伤一般优雅地划过记忆的水面,一闪而过,余韵悠长。
我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女孩。
“为我的朋友。”小雨莞尔一笑,如同为午后又加下一道咒语。
小雨起身来到智慧桥上,陈默则按照小雨的指示站在福德桥上,两人隔水相望。
“看到什么了吗?”小雨问。
“看见什么?”陈默问。
“据说站在两座桥上互相看着对方就能看见两人过去的事情呢,你没看见吗?我可看见了哦。”小雨笑道。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小雨靠在陈默的肩膀上睡得正酣,我望向窗外,街边的正在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筑和老巷深处的古旧屋舍交替更迭,演绎出一曲时代变迁的离歌。
歌声中,我一个接着一个地想起这些年陈默相处过的女孩,以及他们之间有过的亲吻。如果在这一个个亲吻上标明时间地点,并以此作为贯穿故事的主线,想必又是一段精彩纷呈的情节。
在这样的情节里,有的吻是犹疑不定的,有的吻是驾轻就熟的,有的吻是欲推还就的,还有的吻是肆无忌惮的。
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容器里一片黑暗,往事的尘埃就静静地沉积在这个容器的底部,一动不动。
一段段潮湿的记忆,则化作一颗颗时明时暗的光点,在黑暗之中缓慢地漂浮着,若即若离,宛若夜幕笼罩的草原上翩翩起舞的萤火虫。
伴随着那一道道撩人情愫的轨迹,寂静的尘埃开始缓缓地扬起,起先毫无方向感可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悄然生成。
我睁开眼睛,喉间一阵苦涩。
相处时固然显得亲密无间,但是说到底,陈默怕是从未真正地走进她们的生命里。萧奕如对她的前男友始终念念不忘,科大那位只在做爱之后才会跟陈默多聊几句,更别说那些一觉醒来只顾着检查丝袜有无脱线或者从床底下捡起内衣裤的女生了。
我看着神游中的陈默,暗自揶揄:你又何曾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内心呢?
我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小雨,那样的恬静安详,足以令巍峨的冰山化作涓涓细流汇入心田。我看向里面,容器里的漩涡仍在不停地旋转,细小的尘埃逐渐地集聚,变身为坚硬的砂砾,气势汹汹地撞击着容器的四壁。
我看见原先轻舞的光点大多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飞速旋转的漩涡中央,仍旧安安静静地漂浮着一个,倔强地不为所动。我感到光点中透出的融融亲切,亦感到光点周围真实存在的空洞。
伴随着流入心中的细小清流,耳畔随即响起那不知归宿的回声,如同卡夫卡笔下未解的隐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