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尊昂然站在雪羽鹤之上,目光在山涧间游离。
此时正值清晨,朝阳初照,霞光如火,映得山雾阑珊,一团团蔓延开来。
水尊年在七十许间,身形英立,衣饰古朴,双鬓已然染白,然神色间依然清亮如昨,双眼更是亮如北辰。
他所乘的雪羽鹤,乃是大荒八大风兽之一,通体雪白,日行万里,更兼行动优美,衬着水尊不世的风仪,令人觉之如画。
双翼写意在山涧起伏,雪羽鹤瞬间滑翔至山顶处。
水尊听到了火烈鸟的叫声,那是木尊的坐骑,想起即将到来的决战,心中依旧一片悠然,只是念及大荒七族的希望,又是一阵叹息。
自泰皇时起,大荒就战事不断。泰皇有感生灵疾苦,昼夜苦思天道,想从天空中找到解救苍生的契机。此后的几千年中,星官夜夜记载星辰运行的轨迹,终于在炎帝时期,找到了其中的奥秘,并且创造出修道成仙的秘法。
此时,大荒氏族兼并,也只剩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族亘古长存。炎帝飞升之时,将秘法分作七份分给七族,并留下预言:千年一过,战事将熄,秘法合集,七族咸宁。
水尊算算时日,距离预言的那一千年,已经多了十三载有余。只是战事依然未曾停息。又放眼看看山顶的木尊,发觉已然等待多时。
木尊的声音从飒飒风声中传来:“水玄,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年。今日我本不想来,也只为见你一面,水尊叹息了一声,“二十年前,我去问万世通,方今天下,谁人道术第一。万世通答我,水木二尊,南北双星。今日我若不来,天下哪里还有对手?”
木尊道:“即使有两个第一,原本我们还是可以做最好的朋友。”
水尊长叹,点头称是。
木尊目光隐忍,显然内心挣扎不已,又放声悲啸,声透山林:“你有何必要横加阻拦?我与她毕竟情深。”
“神官不娶,巫女不嫁。此乃上古传下的法则,我不能易之。”水尊道。
“罢了,罢了!枉你水玄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却看不开规矩二字。你累花遥郁郁而终,今日便与你清算。”木尊道。
九嶷山中,风声呼啸,顿时肃杀一片。而山脚下的一处村落,却升起了袅袅的晨烟。
村落在群山的衬托中,显得甚是雅致,数十座木屋如同破碎的水钻,铺陈在大地上。其中,有一座两层小竹楼,繁花点缀,绿树荫荫,竹篱笆在外围环绕,勾勒出庄园的模样。
晨曦透过窗户,密密匝匝地洒进小屋的地板上。一对青年爱侣安静凝立在晨光里,分执琴箫,弹唱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箫声清和,七弦玲珑,那抚琴的女子扬声歌唱,声音在阳光中流淌不息。
这一对爱侣中,男子本是水族的灵官,名叫月潮生;这女子却是火族祭司之女,名叫铃音花。两人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昔年,这二人御剑邙岈山,不期而遇,一见倾心,爱慕甚深,又因族规规定,不同族无法通婚,乃避世于此,相携伴老,算来,已经过去十四载有余。
女子一曲歌毕,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进木屋,手中横着一管木笛,也信口胡吹着方才的曲子,张口笑道:“爹、娘,昨日听你们演了一首《沧海潮生曲》,前日又演了一首《昆仑明月曲》,都是爹娘谱的,不知今天又是什么曲子?”
又装出成年人的模样,说道:“我常见书里说什么“琴瑟合鸣、神仙眷侣”,却不知是否是拿来形容您们的。”
月潮声与铃音花相视一笑,心中对这爱子显然爱怜不已,这孩子聪明伶俐,只从这曲子听一遍,能吹出原曲,就略知一二;又因未通人事,却能大略明白父母这笑傲仙凡的用心,当真是天资卓绝。
月潮生道:“汐儿,这一曲叫《梦非今生曲》,你父此生能与你母亲携手,当真是不负此生!”他抬眼望向铃音花,却见那双秀丽的双眸正凝视自己,目光流转着迷离的光晕,顾盼之间神彩飞扬,却又温柔多情,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那孩子转过身,又回头吐吐舌头,离开了木屋。
铃音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佯怒道:“呆子,我初时见你,你便是这般模样,你这么看,不知要看到几时才完。”她心下却甚是欢喜,多年相守,只如初见,人间真情真爱,原是不过如此。
月潮生却情不自禁温柔道:“人的眼神就似一面镜子,透过那种神色,我能够找到心灵的吻合。我于你的眼中,看到我缺失的世界。”
他深深握住铃音花的玉手,一言不发。
两人在晨光中相视,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微风拂起两人的衣饰,在风中轻轻摇荡,宛如一场旖旎的梦境。
木尊缓缓拔出乌鞘剑,剑锋直指,口中长喝一声“去”,那剑冲天而起,化作八剑,按四象八卦分列八方,将水尊团团围住。
水尊感受到无边的剑气如同天宇间滚落的巨石,带着巨大的重压袭来,心中微微一笑,傲然道:“二十载未见,你木桓这八绝剑法也练得炉火纯青了,只是我的苦竹剑术未必有逊于你!”
七族之中,七大族尊的道术是大荒的颠峰,下辖祭司、护法、长老、神官、星官、药师、器师、艺师、巫女九大神职,其中,祭司掌天、护法定规、长老议事,又有神官通灵、星官占星、药师医疗、器师铸造、艺师教化,而巫女的身份最为特殊,她几乎成为一族的精神象征。
也正是因为这样,木尊与花遥巫女的爱情,才得不到人们的认可,也才有了今日的一战。
水尊口诵法诀,冲天而起。八剑通灵,汇成一脉,朝他袭来。苦竹剑横剑出鞘,剑势悠长,破了迎面飞来的八剑,却向对面的木尊飞去。木尊八剑飞来护体,乌鞘与苦竹又是一番绞杀。
两人剑术本不相伯仲,如此斗来斗去,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回合。一直到天光明朗,日近中天,仍然争斗不休。
木尊在争斗的空隙中,凝视着头顶的太阳,心知再斗下去也是枉然,口中喝道:“水玄,看剑阵!”只见他的身体中飞出八道黄符,轻贴剑柄,剑身立时金光四溢,天空中也显现出一团金黄色的太极阴阳图案,凌空罩住水尊。
金色的光芒与天顶的日光似要交织成一片,金光汇聚,爆发出璀璨的光华,八卦图渐渐显形,乾、坤、艮、兑、坎、离、巽震分列八方,分按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和死门,此阵惟有生门可破,其他门非死即伤,别无他法。水尊顿时陷入这八绝剑阵中。
“米粟之辉,也放光华!”水尊微微哂笑,有振振有辞道:“风起火行,神龙助威;月入雷门,乘龙万里。”
水尊口中所念,乃是行于这八卦阵中的步法,他本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怎不晓得这八卦阵的破法?就当他大步流星冲向生门之时,忽然心生警觉,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句:“变阵!”此阵顿时化为混沌一般令人难动分毫。
水尊郁闷不已:“木桓,你这老小子和我来真的!”。
当下就气得直跺脚,“你这看似九宫八卦又非九宫阵,到底是什么名堂?”
木尊叹息道:“你且管他叫天锁阵吧。世间变数,多不胜数。然大道必有其制衡,道生一,一生三千,三千生四千,四千生一百六十万。你且把其中变数逐一相加,六合宇宙变化,就可见分晓。所以我取此阵之名为天锁。”
水尊为之气结。他怎么也想不到,木尊一出手就是厉害的杀招,只好仔细去寻找此阵的阵眼,遍寻不获。却又听得木尊从远处传来一声“乾坤生震!”四字,就看到四面八方的闪电闷雷如大雨般瓢泼而下。
他凌空翻飞,四处躲避,因为他知道,被这闪电劈中,就是大罗金仙也无计可施,况且,这闪电似乎没完没了,根本就无逃避的可能,情急之下,也只好竭尽全力。
蓦地,一道赤色的霞光从他头顶出的百会穴升起,逐渐凝成一个婴儿的模样,竟然是要释放元婴!
要知道,这修仙分为若干时期,先从筑基开始,练成后修炼辟谷,这两者都是初阶的修为,将体内的元精练化为精气,储存于丹田中;接着是取法自然,又分为结丹、元婴二期,精气练就以后,储存于心脏中;再接着是分神、合体二期,将自身能量凝结,心脏中的气息随后化作灵神,安放在泥丸穴中;最终,巧夺天地之造化,渡过九天雷劫,飞升天宇,卓然成仙,又可分为渡劫、大乘二期。
世间除炎帝飞升外,无人完全练就分神期,可巧,水木二尊就是分神期初级阶段。但是,元婴一旦分出体外,至少会缩短三至五年的修为。
木尊见元婴冲出阵外,知道此阵无法困住水尊,连忙也释放出自己的元婴。
两个婴儿在空中立时争斗不休!水婴时不时喷出万年寒冰,木婴却总能凭空生出繁密的枝桠,挡住来势。兵来将挡,水生土掩,两尊都显得筋疲力尽。
此时,山脚下的月潮生仍在吹箫,霎时心生警觉,随即,强大的念力波动瞬间袭来,白玉箫上出现裂纹,随即,就如同萧萧黄叶般落满一地。
铃音花亦有不详预感:“这么强的念力,当世只有二人做到,莫非。真是那两人?”
两人相视数眼,已然明了,月潮生叹息道:“二十年了,他竟还未放下仇恨?
音花,我族有难,我要去解决这场纷争,可以吗?”
“此去危险,夫君可慎重考虑。”铃音花苦劝道。
“十五年前,我离开水族,水澈就有惊世阴谋。此时若果族尊战败,我族永无宁日。你要照顾好汐儿,好好看着他长大。”
铃音花倏地落泪,道:“音花明白,此去夫君定当小心。”又轻轻递给他两枚信号弹,嘱他必要时联系。
月潮生回眸苦笑,提起风萍剑,瞬间消失在竹楼中。
月潮生来到山顶,水木二尊已然是强弩之末。方欲上前制止,却见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从他跟前掠过,哈哈笑道:“水玄、木桓,你二人元婴,我笑纳了。”
月潮生面对惊变,心中骇然,想要夺取元婴已然来不及,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两个元婴竟被黑衣人牢扼在手,轻轻松松地吞了下去!
水木二尊修炼多年,两个元婴少说也有两个甲子的道行,这时黑衣人乘人之危,得了难以想象的便宜。而水木二尊元婴失去,已经变成了与普通人无异,又经重创之下,倒在了地上。
木尊的眼前出现了花遥朦胧的身影,就像他记忆中永志不灭的烙印。他看见花遥在那里轻轻笑着,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划落,滴落在地面上,湮进了泥土中。
他永远也忘不了初次见到花遥的场景,那时候他还不是木族族尊,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水族的宴席,看到献舞的巫女花遥,他想,或许,那就是他的一生!
那一天,花遥穿着一件纯青色的长袍,赤着双足,跳着一阙胡笳舞。她的眼神如此明亮,而又如此秀丽,长袖舞动、身姿招展,她轻轻地笑起来,那种笑容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气息,就这样看着,他的心中却透起一股热浪,瞬间涨红了脸和他的眼睛。此刻半晕半醒中,只如呓语般叨念她的名字——花遥、花遥.
水尊看着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同样泪如雨下。
两人支撑不住,就这样昏迷了。
月潮生见两尊如此,此时哪里还顾及自己的安全,破口大骂:“水澈,我知道是你,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感偷袭族尊?”
黑衣人转过头,哈哈笑道:“原来是神官大人,怎地这般窝囊,一躲就躲了十几年。不错,我就是水澈,那个永远只认可强大的水澈,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今日,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今天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他道行本略低于月潮生,只因刚刚吞食元婴,功力大增,因此决意杀人灭口。
这月潮生却是白衣如雪,仗剑而立,天地都似乎与他并生。他蓦然间想起妻儿,反而不心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因为他知道,若然心怯,只怕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他与水澈谁也没有先出手,气氛一下子沉淀下来,吐纳之间,谁人心怯,才有可乘之机。
终于,觑准时机,凌空跃起,与大地平行,他的剑锋直刺对面的水澈。
水澈毫不躲闪,扬手就是一道金光,与风萍剑对垒,硬生生将月潮生逼退开八步以外。月潮生心神一凛,哪里还不知深浅,对方夺得元婴之力,硬碰硬定只如螳臂当车,但并不代表他原本滞重的剑法能有所进步,于是处处扰敌,剑走轻灵、点到即止。
饶是如此,两个时辰下来,他也已经是筋疲力尽!
此刻他的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丝悲壮,就如同黑色的熊熊火焰般燃烧:“我如何弃族尊于不顾,今日只怕命丧于此了。”他忽然间想起了那年他问起铃音花怎肯垂青于他,铃音花回答说:“我甚爱你的灵魂,如此的清澈,就像沙漠中的绿洲,而我苦苦寻找多年,也只为在时光与你交汇。正义、真诚、善良、明澈,我又知你秉行此道,你的灵魂中,情感与道义是完美的共溶,就如同我一样。”
“正义、真诚、善良、明澈,我又知你秉行此道,你的灵魂中,情感与道义是完美的共溶,就如同我一样。”这句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他知道他爱的人与他并肩,他知道坚守道义铃音花一样不会退缩。
“砰砰!”月潮生从怀中掏出信号弹,火焰的光华在天空闪烁,他已经决意一死,只希望自己能够挨到铃音花赶来的时候,让她带走两尊。
忽然间,他一个不慎,左臂被对方的剑峰割开一道伤口,不多时,鲜血就浸染了长袖。
败势已成!
又硬挨几个回合,被水澈凌空飞起一脚,重重倒在地上,口吐出满地鲜血。
他想要挣扎起身,却始终没有力气。
水澈缓步上前,戏谑道:“自古难得有情郎,怎地衣袂飘飘的灵官也会落到这副田地?”
月潮生咳出一口鲜血,摇头道:“你错了,纵使我今日败于你手,可我从不后悔,因为浩然天地间,正义必将永远存在!”
他的眼神清冽而坚定,令水澈亦为之惊悸!
这时,却从数十米处射来一支金剑,一人以极快速度飞来,一人急切的声音带着哭腔:“贼子逞能,休伤我夫君!”
果然,铃音花收到信号,已然来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