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越刚弹指解去伞上法咒,青光闪过,安晨蓦地现身。他努力支撑着被灵气冲撞的魂魄,双眼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瘦削的身躯极力克制却还是微微颤抖。
看着这张青白的脸,老道脑海中闪过年轻人被血染红的脸,眼底不无悲悯,沉声道:【好久不见。】
锁在伞里听了全程的安晨脑子里一片翻腾,思绪万千疑问万千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他隐忍地握拳:【为何夺我玉镯?】
初见安晨,即使只是一个灵体,却依稀可辨那份君子气度,百年后再见,却像是换了个人,那份淡然被彻底换成了茫然无神,遥遥看着那飘荡着仿佛随时风送而散的魂魄,老道有那么一刻怀疑是不是只是个长相相似的人。
老道在他面前放了盏茶,示意他坐下,见安晨没反应也不强求,道:【渡你轮回。】
安晨牢牢地盯着他,咄咄逼人:【为何要渡我轮回?】
【受人所托。】看着他的眼睛,老道没有半点迟疑,尽管对于这棘手的情况,他也不知道是否又会辜负。
安晨忍了又忍,终是哑着声音问道:【受何人所托?】
一念同样紧张地看着老道,只见老道慢慢地从袖里取出玉镯,轻轻放到他面前:【他叫陆止戈。】
翠绿的玉镯被保养得很好,完全可以看出何等为人珍视。
筛过树叶擦过亭角,阳光为玉镯镀了一层银光,那份翠色刺得安晨双目生疼。希望与绝望交织,刻骨的轮廓不由分说地跳出桎梏,定格眼前,安晨想挥走却不舍,想留恋却又怕那可望不可及的绝望,他哽了哽喉咙,克制不住一拳捶上石桌,垂眸低吼:【你胡说!】
茶盏颤了颤又回复原样,没有人说话,一片静默中,一颗水珠蓦地坠落,然后一颗接一颗从他光洁的下巴纷纷跌落,在石桌上汇成浅浅的镜面,无情地映出纷呈往昔。
是谁在气急败坏地叫骂:“玉镯是给陆家少奶奶的,你不配拥有!”
“笑话!陆止戈给了我,它就是我的!不管我是男是女,我就是他的另一半,谁也没有资格拆散我们!”是谁心底滴血却冷笑以对。
成为鬼魂后,他不知道已与爱人阴阳相隔,气那人对他视而不见,眼睁睁地看着那意气风发的人醉后哑声痛哭:“安晨,他们说是你害了爸妈,害了陆家,可他们都错了,我们只是生错了年代,撞上了乱世,你没有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的错……”
小毁忍不住将额头按在年越的肩膀,尽量不让自己失态。
感觉到肩膀一片湿意,年越只得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无声慰藉。
老道暗自叹息,知道陆止戈娶了个男人的时候,身为方外之人,对于此事虽没有太抵触,却始终不能理解。和其他人一样,他如何也想不通两个男人之间怎么就产生了兄弟亲情之外的感情,然而事实却是,陆止戈弥留之际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安晨,并以鬼魂之姿让老道代为转告他的夫人,将于忘川河畔静候,再续此生情缘。
受了他深深的一躬,老道方才稍稍感慨,而直到见过安晨,知道这人纵身中邪咒,仍流浪人间四处寻找陆止戈的转世时,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再生质疑。
虽皆为男子,可世间多少男女之情能坚持到这份生死不渝,或许就是因为相遇相知难得,才让这一对更珍惜更渴望一份相守。
一念扭头看向亭外物事,抹上满面泪痕,突然开口道:【老爷临走前给您留了话——夫人走后,有天晚上老爷看着夫人的画像说的,他说‘惟恨千秋烽烟事,不悔长安月下逢’。】
血泪滚滚而下,安晨紧紧握着手中玉镯泣不成声。身为男子,被人陷害毁容时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被逼离开陆家时告诉自己不管历尽千辛万苦访遍天南地北都要寻回他的爱人,爱人抱着自己尸身无声哽咽时他也只是恨不得将杀害他的人千刀万剐……
然而在百年苦候不遇的今天,听着一念转述的话,悲苦终于无法压抑,他恨这莫名其妙的一切,恨老天为什么不肯施舍他们一个白头偕老,相知相守。
【你说他在等我,对吗?】很久,安晨打破沉默,喃声道。
老道点头:【他说过,等不到你不会进入轮回。】
突然,安晨轻轻一笑,再抬首,仿佛那低泣是众人的错觉,俊朗的笑如拨云散雾,眼底只余一潭深情:【那烦请老道与他说一声,安晨已在他之前进入轮回,让他也从速前去吧。】
【夫人……】一念再难隐忍,睁着一双兔子眼,哽咽地叫了一声。
【夫人?】安晨怀念地笑了笑,看着天边浮云:【好久远的称呼了……】
——别叫我夫人!
——老爷说要这样叫的,他说老老爷、老夫人和他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找一个可人的媳妇,既然这位子被您占了,那您就是夫人,您必须得认了。
——安晨可是吃醋?别,夫人请息怒!凌小姐可不是我的夫人,她早有良配,只是迫于青梅竹马,才痛别恋人嫁入陆家冲喜,这事我可压根不知情,我头发丝儿都没碰过她半根。
——我拜过天地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人!
那人总是这样,明明骨子里沉着冷静,却总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初识时总被他种种不靠谱行径气得哭笑不得,又霸道又龟毛,认定的事情就一条道走到底,也不管这事影响有多大,又是否为世情认可,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仍然倔强地跪在地上,请求父亲同意他们的亲事。
“陆止戈,跪什么跪!你以为我稀罕和你成亲啊,我们现在有什么不好的。”
记得赶到陆家看到陆止戈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时,他是这样说的。而那个人,那个傻子,枉他身为一方霸主,却憨实得让人忍不住想扇上一巴掌,犹记得他撑着一身伤,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得铿锵有力:“你就是我的夫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光,我就是要明媒正娶将你迎进门。父亲母亲护我必然会应承,至于其他人,看得过眼便看,看不过眼我看谁敢嚼舌根!”
一句话说得深情又霸道,就是这份霸道深情让他栽得彻底,即使负尽天下也愿意携手同行,即使受尽白眼也愿意与他坦然面对世人指点。
明明人在笑,可这笑却像是掺了几十斤的黄莲,小毁红着眼吸了吸鼻子,问老道:【你就打算这样回报你的恩人吗?】当事人救不成,当事人所托也做不成么。
老道摇摇头,缓缓道:【安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绝望。】
一念激动得差点把桌角按裂:【你有办法?】
老道看了看年越,见对方可有可无,便干脆道:【此事还得年先生支持则个。】
【他能帮什么忙?】难道说年先生果然深藏不露,原来年先生不止长得帅还是个隐形的高手?
老道眼中闪过微愕,冷不防被年越似有若无的眼风扫过,当下掩饰地咳了咳,含糊道:【就是帮个小忙,弹弹琴什么的。】
年越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老道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掌心微微湿了一层,眼前这位别人不知道,他还是了解一二的,千年前师门遇袭,危急存亡之际,师父给了他信物向栖凤山求助,这人就站在梧桐树下,不紧不慢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折了枝梧桐叶放到他手中,俊美的脸无悲无喜,说出的话却是冷漠至极:“大道自然,聚散皆因果,今日之创亦是因果,本座还你梧桐,生灭且看造化。”
老道那时候还很年轻,被人兜头泼了冷水,那份如粉丝见到偶像大神的激动瞬间被灭个清光,接过梧桐愤恨地吼了句:“什么狗屁神仙,你们就是一帮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回到师门,没想到那枝梧桐竟然确有威力,众位师兄弟一番苦战终是解了师门之危。师父听到他声情并茂的汇报,气得抄起扫帚直往他身上抽:“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你就骂?!你胆肥了是不是?我让你骂!你个小兔崽子,为师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师父发了一顿火后,硬是拖着他去栖凤山道歉,迫于师命他不得不硬着脖子认错,岂料那人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你觉得错了吗?”
老道正值中二病时期,肯定不认为自己有错,但碍于师父在场,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
“错不错在你,与我无关。且回吧。”无比刺耳的话配上那副可有可无的表情差点又激得他口无遮拦。
回程的路上,师父难得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话:“他不是一般仙人,你须得放尊重些。”
任他如何磨师父也不肯再透露更多,只是告诉他没事别去招惹,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师父每年都让人往栖凤山送去一些特产什么的,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些认识,知道那人并不是高傲无情什么的,而是他本来就是冷冷淡淡的人,不苟言笑无趣至极。
所以此番请他出手相助,老道着实没有什么把握,虽然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多了些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