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又拒绝了皇上!”
消息一传过来,十八王爷府又陷入了冰火两重天。小丫头们、小小子们暗地里纷纷雀跃叫好,懂事的仆妇和男人们却忧心忡忡。
叶赫那拉·毓忠灵跪在御书房一侧,迟迟不敢起来。
雍正也不回避,照旧与大臣们商议国事。
一时议毕,大臣们纷纷退场,路过毓忠灵时,张伯昭与王伦坤禁不住用袖子擦了把汗,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汤无庸想要下去搀扶,被雍正眼尖瞧见,旋即打断,丢下一个折子,道:“再把博尔济特氏给朕叫回来。”汤无庸顿时吓得面无血色,连忙跪下,连滚带爬地拿回来折子,一迭声讨饶:“皇上饶命,毓福晋打从二更天便从前朝跪着,跪完了前朝跪御书房,如今已至正午。汤水未进。毓福晋身子历来多病单薄,如今又这样长跪,奴才只怕毓福晋的膝盖……且毓福晋与王爷大婚多日,按说……”
一面说着,汤无庸不由得偷偷抬眼瞄了雍正一眼。雍正自眼角瞥见,手里仍拿着折子,口中却道:“但说无妨。”汤无庸吓得连连擦汗,又偷眼瞧了毓忠灵一眼。
那毓忠灵虽被称福晋,入宫却未穿官服,穿一身大红色蜀锦,一件灰兔毛夹袍。头上杂七杂八插着些宫花,腰间却如男人般坠着一块玉佩。手指上分别插着六支长长的景泰蓝掐金丝指甲套,双手相叠安放在身前。因为跪得久了,毓忠灵确实有些疲惫,此一时一双鱼眼泡一眼的眼,半张半合着,看起来不甚有精神。可是再细看时,嘴巴却在不停蠕动。又再看时,原来在吃一只橄榄。
又不敢吐,吃完了仍旧把核吐在掌心,悄悄握在手心。
这时奉水的小丫头们也早就已经都跪下了。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都把额头贴着地面,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喘。汤无庸便道:“按说这事也不该宫里面管,可是奴才听毓福晋身边的姑姑桑琪润雅说……说……”一面说,汤无庸便又拿眼看雍正。雍正道:“怎么说?”汤无庸道:“毓福晋迟迟未来月信,只怕皇上还是要给个说法才好。”雍正便又道:“那朕叫你去准备的毓秀宫,你可曾安排好了?”那毓忠灵脸面身形都椭圆微胖,一双丹凤眼直扫到鬓角里去。平时无事视线都是低低垂着,决不睁眼。因此虽然年轻,但是也是有人说过安静起来,还是有些佛像的,且一直跪着听的是国事,面上更不宜动声色,也看不出喜悲。但在听见这“毓秀宫”三个字的时候,毓忠灵面上的肌肉由不得抽了一抽,赶紧瞪了汤无庸一眼。汤无庸忙道:“奴婢已着内务府查办,然而于后宫之内大兴土木,毕竟不是小事,而且……”
话未说完,便又停了,又拿眼瞄叶赫那拉·毓忠灵。毓忠灵道:“我又不是妃子。在皇上的家宅里修什么宫啊。不伦不类,住进来也受委屈。再说有那银子,以妃嫔和福晋们的名义散出去救济几个穷人岂不更好?瞧我头上这几撮宫花,又不好看,都能够许多百姓吃一年了。”一面正说,奉茶的女官,平日里被奉为姑姑的京崇文的,由不得轻轻自喉咙里清了清嗓子。毓忠灵听了看了一眼雍正,忙又敛了淘气,咧了一咧嘴角,眼皮仍然垂着。雍正道:“那依着你说,后宫娘娘们喜欢穿衣打扮,竟然是错了?”毓忠灵道:“娘娘们个个貌美如花,姿态优雅,不打扮当然要不得。且这花说小是花,说大也是许多老百姓跟商人们的饭碗,娘娘们个个好像天上的仙女,赏脸不赏脸还只是小事,最重要是与民同乐,老百姓心里高兴,天下也太平。”
雍正听了一面丢下折子,一面端起来茶碗问道:“那你怎么不插?当着朕的面说不好看,倒叫朕不好办了。”毓忠灵道:“皇上明鉴。奴婢头上插的是宫花,人亦未出宫,插得花红柳绿,岂不真成了外边那书上写的,‘烧糊了的卷子’了?”几个跪着的小丫头听了,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挡了挡嘴。京崇文瞥见,便拿眼剜了一眼。雍正又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你说叫朕怎么办?”毓忠灵撅噘嘴道:“奴婢倒是有些个主意,可怕皇上听了,又说奴婢抖机灵,明明格局小的好像小米,却偏要跑到皇上面前来丢人现眼。”雍正听了,不由得一笑,对京崇文道:“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吧。”又道:“你但说无妨。”
毓忠灵道:“皇上不顾男女之防、大臣们拼命阻拦,着奴婢进宫,无非是看中奴婢昔日曾随祖父远走查拉松巴,知道些民情。又日日与奴婢讲武后、又叫奴婢来听政,耳濡目染,不能完全不知事。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不设男女之分,于前厅后宫留作备用,无可厚非,都是明君之举。可是奴婢一来已经出嫁,二来毕竟是个女流。且不说给太后、娘娘们看着说奴婢不懂规矩,万一给格格们知道了仿着样子学了去,皇上可曾掂量过,自己可操心得过来?因此依着奴婢说,皇上若真心体谅,替奴婢只在后宫要个铺盖得了。反正一时三刻点卯,也逃不过去的。只是这前朝正事,奴婢饶是跪着,在这里听着也是真的都能睡过去。还望皇上明察。”一面说着,又俯身贴着地面。
那么汤无庸自外面接了姜丝糕点,奉了上来。雍正拿了一块,放在嘴里一面含着,一面又探:“那拨哪座宫给你好呢?不怕你笑,依朕的意思,朕既然在乾清宫,总要拨一座带‘坤’字的宫给你还好。”毓忠灵连忙俯身下拜道:“谢主隆恩!那便请皇上着汤公公安排,着奴婢去与皇后娘娘作伴了。”原来皇后娘娘是住坤宁宫的。原雍正想收了毓忠灵进翊坤宫,毓忠灵不从,这才提说要修毓秀宫。雍正便对汤无庸伸伸手指道:“你且把这糕点,也予她几块。”汤无庸忙道:“嗻。”毓忠灵便顶着糕点出去了。一时见了皇后,还未及行礼,梵婀娜便翻了个白眼,把身子转去了一边。毓忠灵连连摆手把屋子里的人都遣散了,又掏出来姜丝糕边吃边道:“娘娘你瞧这是什么?”
梵婀娜也知毓忠灵是自前朝来,却故意不答,只没好气道:“饶是什么,也没个这么当宝贝似得。看了叫人笑话。”毓忠灵道:“娘娘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啊。奴婢可是一晌午没吃饭。”梵婀娜原是视自己与毓忠灵母亲一般,然而给这活蹦乱跳的毓忠灵一带,有时便也有些活泼,又瞄了一眼道:“这回不说是皇上给我的了?”毓忠灵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这回是真一回也没提皇后娘娘。没有拿娘娘当挡箭牌。”梵婀娜轻轻一笑,道:“猴儿啊。”命人传了饭,一面亲自给梵婀娜舀一碗熬得煞白的羊汤,又道:“这一回又为我分了什么忧呢?”毓忠灵心中一动,不禁道:“大清国的皇后,才最不好当。娘娘还管什么忧不忧,只要在宫里好好活着,已经是大清国国的福分了。”吃完说完了回去,梵婀玲又着人送了两盆牡丹。
那里十八王爷府这一回没敢张灯结彩,仍是黑黢黢的,毓忠灵便进去了。院里的仆妇、下人见了都纷纷下跪。毓忠灵见了叶倾文也在,道:“你且回去吧。皇上近来为南蕃的事闹不愉快,面前我未敢多提。然而王大人近来也多番走动,想来就在近日,请你多多体谅。”叶倾文忙一迭声去了。十八王爷把屋子里的人忙都遣了,闭了门,亲自给毓忠灵摘了外套首饰,又问:“可查清楚了?”毓忠灵点点头道:“原来皇上与母亲曾两小无猜,原想请太祖爷指婚,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哪知还不待言,祖父替父亲求婚,太祖爷便把母亲指给了父亲。”十八王爷道:“那为何皇后娘娘,与岳母大人也交情不菲?”毓忠灵道:“皇上登基之后一次携皇后娘娘出行,顺路去广西看我父母,不想有人意图谋反,我母亲始料未及,替皇上挡了一刀。事后为免起风波,也是娘娘大人大量,此事没有声张。我母亲也是从这里,请皇上恩准我们举家迁往桑涯格巴。后来又去的查拉松巴。”
十八王爷看了一眼毓忠灵,不禁叹了口气。
一时又喊人,因说是早为毓忠灵熬了红糖姜茶,必要顿服的。毓忠灵一股脑地喝下去,出了许多汗,爬上了床,又道:“皇上可真是个明君,你可要尽心辅佐。”哪知十八王爷却打了个哈哈,便闭门走了过去。次日皇上自监察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又宣毓忠灵与十八王爷进宫,当着毓忠灵的面,就把十八王爷一顿呵斥,呵斥十八不学无术,终日就知招猫逗狗。十八满肚子委屈不敢说,出来只好呵斥毓忠灵:“好好的,让伯伍管什么官妓,看这下子,惹出事情了吧!”
然而雍正却仍然敢宣毓忠灵进宫,毓忠灵一开始不从,后来日子久了,也习惯了,有小丫头打趣:“怎么样毓福晋,如今见皇上,腿可打不打摆子了?”毓忠灵也不说话了。渐渐的也不像那《石头记》中的贾宝玉,最喜欢跟丫头仆妇们厮混了。有造次的小丫头指指嘴上的胭脂,掏出来盒子问毓忠灵:“福晋,上好的玫瑰胭脂呢,你吃不吃?”毓忠灵都微微一笑,转身教给桑琪润雅去督办。
一日又跪在御书房地上听事,大臣们走了之后雍正处理奏折入了迷,起身喝茶时才发现毓忠灵未走,仍跪在地上,正两眼翻着,对着窗上的窗棂子出神。雍正扭头看了一眼窗棂子,问:“你瞧什么呢?”毓忠灵连忙收回视线,回说:“窗子上结了张小蜘蛛网。”雍正随着看了一眼因道:“看来是时候叫汤无庸把朕这御书房里里外外再打扫一遍了。”一面又对毓忠灵伸出了手。毓忠灵唬了一跳,忙往后缩了缩,低头道:“奴婢不敢。”雍正便又把手往前递了一递。毓忠灵只好把手搭上去扶着站了起来。
雍正又道:“陪朕去御花园走走。”说罢自己把衣裳搭子一甩,信步走了出去。毓忠灵忙追上去问:“皇上,已经入夜了,还不让奴婢回府,这孤男寡女,不大好吧?!”雍正道:“朕还能吃了你啊?”又道:“陪朕去看看弘历。”毓忠灵道:“阿哥所,就越不能去。”雍正道:“朕叫你去,你就去。再敢多啰嗦?!”毓忠灵只好又道:“皇上,奴婢是一介女流。”雍正又道:“那就去御花园。”说完便又提步走了,毓忠灵只好小跑着跟了上去。
到了御花园,雍正找了一个台子,汤无庸在凉亭里摆了两人爱吃的小甜点,特特为毓忠灵斟了碗牛乳,便退去了一旁远远的侯着。夜空中一轮明月,高高地挂着。
雍正道:“天上的月亮出来了,星星就少。”毓忠灵瞄了一眼雍正,没有答话。
雍正又道:“你怎么不答话?以为朕又是在逼你给朕唱赞歌?无妨。今日敞开畅谈。”毓忠灵道:“皇上勤政不懒政,是天下臣民的大福。奴婢能说什么呢。”雍正道:“朕只不过是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朕。”毓忠灵道:“奴婢也觉得奴婢的确有故事中流传的皇上当年的风范。”雍正道:“你没怕过朕会杀头吗?”毓忠灵道:“如不是因为怕,怎会坐在这里听皇上谈心?”雍正道:“当年在这里,见的你母亲。”
毓忠灵一听,不由得便支起了耳朵。雍正又道:“只可惜红颜薄命,只留下了你。”说完又吃了一块糕点,一拂衣裳的前襟站起了身。
毓忠灵只得又跟在后面跑。雍正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便问:“你不是忙着回府?朕的心谈完了,你回去吧!”毓忠灵只得又站在了原地。哪想只走了几步,雍正又回来了。站在离毓忠灵二米的地方,问:“我且问你,既然已经大婚,缘何还不圆房?”毓忠灵听了,脸“唰”地便红了。雍正又道:“几次三番被疑有孕,实则却根本不见动静。”毓忠灵连忙跪下叩头道:“奴婢不敢。”雍正微微叹了一口气,仍然顾自离去。
毓忠灵前额贴在地上,一直到雍正与汤无庸人影都不见了,这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