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见紫鹃穿的单薄,便握了她手来暖,紫鹃只说有话,宝玉便道:“凭什么话,你只说罢,我听着呢。”
紫鹃便道:“二爷瞧着,姑娘的丫头可都是好的罢?”
宝玉笑道:“你问这倒奇了。咱们家里,哪有不好的丫头呢。再说她们几个,若放到咱们家里,也是拔尖儿的了,自然是好。”
紫鹃道:“可伺候姑娘的这些,除了我是这里老太太给的,余者都是姑娘自从扬州带来的,心里只认姑娘,并不认这里老太太老爷太太的。二爷难道没瞧出来,姑娘这次回来,便远着二爷了?这些丫头再好,也是林家的,自然要阻着二爷亲近姑娘了。”
宝玉不解道:“这又是为着什么?我和妹妹从小儿一处长的,连林姑父送妹妹来,也说妹妹今后是要常住在这儿的。”
紫鹃跺足道:“二爷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说,林家的意思,怕是早晚仍要让林姑娘回去,并不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呢。我听她们也说,林姑老爷身子渐好,只怕等不多久就能接了林姑娘走呢。”
紫鹃见宝玉只愣着不说话,咬咬牙又道:“前日我还看见姑娘叫丫头收拾东西,但凡是带了来的都带着走,是这府里的都收好放着。二爷,如今你们都一日大似一日,若果然姑娘回了扬州,此后再大些就要出阁,只怕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宝玉一向是个心实的,他自小见了黛玉,就觉得与别人不同,吃住又在一起,更亲厚些。就是后来宝钗来了,容貌丰美自不必说,又戴着一块錾了相似吉利话儿的金锁,又肯顺着他些,究到他心里细看,也仍旧是黛玉更重些。
此时忽听了紫鹃说这些话,便一时如失了魂,只呐呐道:“林妹妹要走,竟是再也见不着了么?”
紫鹃见他这样,忽又有些后怕,只道:“二爷,你怎么了?”
宝玉回头看她,忽然笑道:“我并无事,只是你说的我却明白了。”一行说着,径自去了。
紫鹃一时不知这话竟是有用没用,也不敢再过去,只得悬了心再做活计。只说宝玉一人,心中只想着妹妹早晚便走,却好似热乎乎的摘了他一半心肝去,脑子里千头万绪,只一句也说不出。脚下步子不停,也不论哪里,只管走,不多时竟转到王夫人上房处来。
王夫人此刻已去了贾母处伺候,屋里只金钏带着小丫头们守着。此时看见他来,金钏先笑道:“这个时候了,二爷不去老太太屋里,倒来太太这里做什么?”
宝玉只见她笑,也不知她说些什么,便也跟着笑笑。一个小丫头忍不住笑道:“二爷是呆了不成?只做这样子。”
“他才不呆呢。”金钏一向大胆,往前凑了几步,竟要贴到宝玉脸上来,只笑道:“宝玉,我嘴上是才涂的胭脂呢,你要不要吃?”
宝玉只呆呆的看着,眼前两片红唇,好似又成了紫鹃的嘴,开开合合只说,我们姑娘这就要去了,以后大家再不相见。便木然浑身没了力气,只靠到廊柱上去。
金钏到底瞧出了不对,只留下小丫头看着,金钏便没命的奔到宝玉屋子里去,别人也不管,只拉着袭人道:“了不得了,你快去看看吧!”
袭人吃了一惊,只问是什么事着急。金钏急的要哭,只说是宝玉。一听是宝玉出事,袭人便即刻出来,连晴雯也顾不得说什么酸话,后面跟着三四个都一并跑出来。只到了王夫人屋子廊下,只见宝玉瘫坐在栏上,直着眼睛,口里流涎,袭人只急的喊了声“皇天菩萨”,便过去推他,几个丫头都在旁边又哭又喊,宝玉只不应声,一时闹的沸腾。
到底还是袭人先道:“这样冷天,只怕冻坏了,先送进屋里去是正经。”因着离宝玉院子远些,便由金钏和袭人直接扶进了王夫人房中,又赶紧打发了人去禀告老太太太太。
这里袭人急着问金钏道:“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金钏心里正怕,深恐是自己害的宝玉如此,忙撇清道:“我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从南边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我只问了一句怎么不去老太太处,他就坐到那里了。”
袭人急得无法,猛想起刚出门时宝玉就闹着去黛玉院子,这会子又从南边回来,必是在黛玉处有了状况。心里想着,只嘱咐看好了宝玉,自己便一路跑到黛玉院子里来。
黛玉此时刚刚回来,才坐下喝了口暖胃的茶,便见袭人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只哭着道:“求求林姑娘,只救救宝玉吧。”
黛玉顿时一惊,弦音自老太太处见过袭人言语,便不知怎地和她不对付,如今见她这样说话,便道:“袭人姐姐说话也清楚些,我们姑娘才从老太太那里吃饭回来,这么含含糊糊的,哪里冒出救宝二爷的话来?”
袭人便道:“林姑娘,你只看着你同二爷一处住了这些年的份上吧。如今他话也不说,手脚不动,连眼珠儿都是直的。刚我们扶了他上床去,竟像没了魂儿的,可叫我们怎么办呢。”
黛玉才喝的茶,听了这话立时呛了,又咳起来。几人忙着伺候,黛玉半晌才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并不知,我走时他还好好的,怎就成了这样。”又喝道,“出去问问,是谁惹了二哥哥呢!”
琴语忙忙出去,过半晌才拉了紫鹃进来,嗔道:“你自己跟姑娘说罢。”袭人一见,心知必是紫鹃做的,一把上来拉着哭道:“你竟是要害死我了!如今二爷人事不省,只等你跟我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罢!”
紫鹃见宝玉走时,就有些悬心,也并不知宝玉到了王夫人处才发作,如今听了这话,只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正好瞧见,和宝二爷说了两句话罢了!”
黛玉只气道:“罢罢,你又跟他胡说了什么?闹得他如此。”紫鹃道:“我不过是劝宝二爷,如今姑娘也一日大似一日,倒该远着些,难道将来姑娘回了自己家,宝二爷也跟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