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道相比起先前那条,安静了许多,不少店铺都关着,开着的是在卖一些诗书画卷。书香气混合着红砖白瓦,让梁风水分外亲切,他东张西望的,就要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花谷有三门必修课,一为医术,一为武术,最后一门,则是诗书。老爷爷们都说,诗书是华夏传统文化,花谷弟子人人必须学习,此可谓不忘祖。诗书的地位在花谷,比医术和武术还要高。”
街上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在向广场走,外门弟子看见二人,也都行礼问好。
梁风水迫不及待的走进一家店铺,那少年就欲开口介绍自己的东西,却见阿胭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店内只有寥寥几本书,梁风水看着一本上写着《唐诗一百六十首》,右下方有一排小字:姐夫编。
这会否是自己熟悉的那些...
怀着一种略忐忑的心情,他打开来看了一下目录,上面一些是熟悉的名字。
如,李白,杜甫等。
他心下稍安,见一些诗的后面标有小点,一些没有,他有些好奇,将书翻到标有小点的页面,看了一遍,初读并无问题,但仔细一瞧,却发现不对。
标有小点的那些诗篇,要么不完整,要么就是有一些句子错了,甚至还有一些只得一半,与他记忆中看过的诗相同的不足十首。
如“春江花月夜”,便只得四句,何处春江无月明之后,便没有了。
又如“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在他看到的版本中,是敲,而不是推,这个敲字,还是韩愈亲点的。
他问道:“这里为什么是推字?”
那店主看了眼阿胭,见阿胭点头,方道:“这本是一句残诗,只得“鸟宿池边树”一句,后面半句则是姐夫补上的,我也不知。”
梁风水哦一声,说了句厉害,但推字改为敲就更好了,原诗便是敲字,显得夜深人静更寂寞。
店主一脸震惊的看着他,而他浑然不觉。
他将书放下,又看了看其它几本。
另外几本则是宋词,史记,论语了,但都很薄,他打开看了一下,果然,缺失了大部分。
不久后二人走出店铺,阿胭看他沉思着,便说道:“人类绝大部分的传承都在大劫后被域外文明毁灭了,先辈带着一部分逃到荒原之后,因环境恶劣,又丢失了大半,流传下来的诗文经义,百不存一,只剩下一些残篇。如你手上这本姐夫编写的《唐诗》,后面有小点的四十首都是他补全的残篇。花谷重文化,倘若有大劫前的作品被发现,哪怕带不回真迹,只是背了下来,誊写之后,花谷会不限制学分的收购,不少没通过毕业的内门弟子,都会深入荒原寻找这类失散的作品,可惜收获不多。”
梁风水脑海中瞬间出现一副筚路蓝缕的画面。
他听阿胭说完,记起自己手机里下载有全唐诗,全宋词,还有不少喜欢的诗人的个人全集。
便说道:“我手机里有一些诗词,就在我醒来时穿的裤子里面,一个薄薄的,黑色物体。”他比划了一下。
阿胭手在空中一抓,手上顿时就多了个东西,正是梁风水那台手机。
他想就直接打开给少女看,但想了想,自己身上没有口袋,就又让少女放了回去,等大讲完了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研究。
阿胭收回手机,想了一下,说道:“大劫刚起的时候,先辈们有意识的带上一部分,但那些东西是储存在一种道具里的,类似你这样的道具。然而在进入荒原的时候统统失效了,最终只能依靠记忆写下,又或口口相传,因此不多且大部分都残缺不全。”
梁风水野营之前就听说研究出了量子传输,自是不知道两百年后的世界是如何保存东西的,他猜想那些东西的失效,或许和地球陷落,卫星失联有关。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听到了压低起来的争论声,抬目看去,左前方有一家店铺,能有普通店铺五个那个大。
铺子修的堂皇大气,一楼挂着各类书画,众多弟子在里面观摩着。
争论声是从二楼传来的,二楼临街那面未修建墙壁,设着栏杆,如一个天台,从梁风水这个角度看去。
这是一路行来见到最热闹的地方。
见梁风水放缓了脚步,阿胭道:“那是诗会,你有兴趣?”
梁风水摇头:“我不会作诗。”但眼神却仍停留在上面。
阿胭笑道:“不会作诗没关系,会补诗也是行的。”
她拖着梁风水往那边走,道:“将缺失的诗句补上,就像你先前看到的那些标着标点的诗文。补的最好的人,能拿到奖品,师兄是见过许多原诗的,看来要小发一笔了。”
两人上了楼,上面空间充裕,约莫有二十来个人,分列两边,泾渭分明。墙上挂着众多诗句,果真都是残的。
如一张纸上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顾字后面是一片空白,恰能写下一句诗。
又如一张写着子在川上曰,不舍昼夜。曰字后面,是空白的。
“残篇太多,补全这些残篇是花谷弟子们的一大兴趣爱好,每年花谷都会组织大型的补诗会,拿出未曾面世的残句,弟子们当场作答,评选最优,在这方面做的最好的是姐夫和包.皮泽,他们是近十年来夺冠最多的。但今日之后,恐怕就没有这样的诗会了。”
姐夫,便是先前看到的《唐诗一百六十首》的作者。
先前在楼下听到的争议,便与此人有关。
仅仅凭借为数不多的了解,便能将诗补出来,甚是厉害。
在楼下时,便听到争执,现在上了楼来,登时就看到一个青衣人道:“此次补诗大会,当以姐夫这句“欲穷千里目,何不上高楼”为最。”
另一边,亦有一人站出来道:“此言差矣,包.皮...泽师的那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更佳。”
那伙人又道:“姐夫乃花谷补诗最多者,已蝉联两届冠军,实力有目共睹...”
另一帮人冷笑道:“欢喜和尚还出过不少书呢,荒原奉为第一才佛,倘若以多少论,场间诸位师兄弟谁人不曾写过点句子?我们今次评的是补,只以意境最贴切论优。”
“你怎能将姐夫与那等淫僧相比。”
“就事论事罢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最易相争,往往都得不出结果。
梁风水牵着阿胭的手,将场内挂起的残诗残句都看了一遍。
这里的诗句有大半,他都曾经看过。
心中有些感伤,流传如此广泛的名篇,到现在都只剩下了残句。
可想而知当初逃难在外的人们,有多艰难。
花谷能发展一千年,建立起稳定的生活,有多不易。
梁风水打定注意,大讲听完便将手机中下载的所有诗篇全部抄写下来,就当是为文化传承添砖加瓦了。
屋内有人见到他们,忽地叫道:“胭师姐来了。”
随着这声叫喊,不少人望了过来,场间安静了许多。
当看到阿胭与梁风水拉着手,登时吸气声此起彼伏。
随即,又嗡嗡的传来低语,隐隐是一些“竟能降服女魔头”“这位师兄好魄力”“我花谷又将失去一位内门弟子”之类的话。
那人也看到了梁风水,一愣,这一头银发的青年甚是陌生,从未见过,却又穿着白衣,不知道是谷中哪位前辈的弟子。
他只愣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问道:“胭师姐,你来说说,姐夫这句是否胜过包...泽师。”
阿胭懒懒的靠在梁风水肩头,却不看他,只望着梁风水的侧脸笑道:“你说呢?”
梁风水看了她一眼,道:“比不过,那个什么泽的更好,欲穷千里目这句错了。”
阿胭这才看向发问那人,道:“泽师更佳。”
竟有几分夫唱妇随的味道。
那人闻言眉毛一竖,身形一晃,他看着梁风水,涨红了脸:“师兄怎能如此轻易就断定姐夫错了?”
一些支持姐夫的人也纷纷出声道:“师兄是否未曾细品,不如再看看?”
梁风水撇了撇嘴:“错了就是错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哪是什么上高楼,这诗又不是唐伯虎写的。”
此言一出,场内登时炸开一片,各种议论声传来。
四周的人都看着他,饶是他知晓这些诗句的本来面目,却也有些紧张。
一方面是因为陌生,另一方面,则是他性格中的不自信。
但此刻佳人在侧,怎能丢人?
有些人说着:“好像更上一层楼确实更妙。”
又有一些人说着:“补诗不以秒论,而以贴近原诗为优。”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炸开,梁风水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他道:“姐夫确是人杰,补过众多残诗,我亦甚为仰慕,但补的多,未必就权威,毕竟你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原诗。”
“那你又可曾见过原诗?”一人冷冷道。
梁风水只笑了一声,并不答话,他指着墙上的诗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又是一指:
“江头未必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再一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念得不快,声音也不大,但当他开始念时,场间却开始安静下来,这是花谷弟子的个人修养了,不在他人说话时打断对方,是为礼。
随着他一句一句的念出来,胸中那爆炸开的东西也得以舒缓。
旁人看向他的目光亦从愤怒怀疑,最后变成震惊,麻木。
等到他念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场上已鸦雀无声。
将认识的都念出来后,他环顾一周,道:“先前我在下方翻过姐夫写的《唐诗一百六十首》,一半多都是错的,虽也相去不远,但...并不是原诗。而那位泽师所述,却是原诗。”
忽然一名弟子跳出来,指着梁风水:“你说姐夫补的不是原诗,那又有何人能证明你补的便是原诗!”
场上又议论开来。
阿胭看着那人,道:“我能证明。”
她依旧懒懒的靠在梁风水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原诗,过几日,你们便都会知道原由了。”
那弟子脸上一红,憋着一股气又站了回去。
这场诗会的胜利者是梁风水,他答的较多,而且看样子恰切合残诗正确的打开方式,因此拿到了奖品。
那是一对木簪子,取自花谷最年长的一颗桃木练成而成,是一个四阶的法器,不具备多少威力,但能辟水火,不惹尘埃。
阿胭拿到木簪子后,顺手便往他头上一插,手速甚快,只几下,就把梁风水的头发盘了起来,手一用劲,便带着他他离开。
二人下楼之后,楼上渐渐又响起了议论声:
“他念得那句好像很有味道...”
“好强...一口气答了一半多出来...”
“快将他说的话记下来。”
“他说姐夫注解错了一半?”
“胭师姐竟然对他如此亲昵。”
“那人是谁?”
“不认识,那人是谁?”
“有人认识吗...”
“真不知是哪位讲师门下...”
无人认识梁风水,有些人走至栏杆边去,却见梁风水背对着这边挥了挥手。
恰似“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楼上的角落里,先前发问的青衣弟子握紧拳头,喃喃道:“他竟如此贬低姐夫...”
梁风水却是听不到了。
他和阿胭又看了好些铺子,察觉各家所卖大同小异后,两人快步穿过了这条街,走过一条林荫路,来到了一间大礼堂。
礼堂大约能容纳三千人,台上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灰色长袍,亦是校服款。
台下零散的坐着一些青紫色衣服的人,都在后面,约莫有两百个。
阿胭带着他坐在了第一排。
梁风水想坐到后面去,少女死死的握住他的手,将他摁在原地。
出风头果然是一件极爽的事情,他现在身上哪里都是舒舒服服的,也就不介意坐前排了。
阿胭坐的很端正,双眼望着台上,面色安宁。
台上的老者冲少女挥了挥手,少女恬静一笑。
“阿胭又来了啊。”
“是的呢。”
“我这糟老头子的课,也就你会每一次都来。”
“什么糟老头子,爷爷您帅气的很呢。”
“我要是再年轻七八十岁,就笑纳了,现在嘛,倒是觉得你身边的小伙子更适合帅气这个词。”
“他啊,傻傻的,除了发型不错,哪有什么帅的。”
“能陪你来听老头子讲课,就是好孩子。”
两人闲聊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涌入,很快就到了大讲的时辰,梁风水也将心神收拾好了。
那老者未着稿件,站到讲台中央,朝台下鞠了一躬,大手一挥,沉声道:“今日大讲...”
“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