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人之家
本田的宅邸,在新宿区西落合。
那是由目白大街稍稍进去一点儿的幽静的住宅街,本田是昭和三十九年起在那里居住的。
地皮约有1000坪,建筑面积约为170坪,是座漂亮的宅邸,但却不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可以说是一座大而使人感到稳重的建筑。
“外国的来客川流不息,而把这些外宾请到自己家里来,是最高的招待。”
基于这种考虑,所以停车场特别宽阔,门厅也特别敞亮。加之以极大的客厅为中心,所以颇富“客人之家”的趣味。
宅邸里朝着化妆台的地方,左右两侧都配置着洗手间,这虽然是桩小事,但当众多的客人来时,就十分方便了。
在这座宅邸里,有每年一度的最为有趣的集会,那就是七月上旬,在庭院里所举行的钓香鱼招待会。
在城市中心钓香鱼——这是只有本田才想得出的离奇的主意,这种文娱活动纯粹是为了钓客人的心。
如今的客人都是脑满肠肥,变得对一般珍馐并不感到惊奇了。但是,如果在东京的正中心,在清清的流水中,由自己亲手来钓活香鱼,当场烧烤享用,那么,谁都会勾起食欲的。
而且在回去的时候,以虫笼装着的大型萤火虫相赠,这又是一种极其别致的礼品。
果然得到了极大的好评,这一活动已经继续了10年。如今一天的时间招待不过来,日本朋友、国外宾客,一连招待两天了。这是对“为了让客人们玩得尽兴,怎么办才好”这一问题的模范式的解答。这极其自然地,又是由本田出的主意。
在创建庭园时,本田想的只是尽可能地重现故乡的微缩景观。
在宽阔的草坪的边缘,堆起了小土山,栽上了树木。把井水打上来,让水从这小山麓上流淌。
一条人工小河,绕着庭院的边缘流淌,延长起来,怕也有三千米吧。到了放养鱼的阶段时,本田想到了故乡天龙川里的香鱼。
香鱼的人工饲养是极其困难的,但本田想,如果把这种鱼养大,用以飨客该有多好啊!
本田一边学习,一边进行实验。在实践中也有过失败,但如今春头儿上放养的三千尾鱼苗,不管怎样,已经养大到能够填满众多宾客的胃袋了。
在举行招待会的那一天,身穿和服的幸子夫人站在门厅,殷勤迎客。她满面笑容,尽管寡言少语,却常在本田摆在庭院的十来张圆桌之间忙碌着。
人们大口吃着毛豆,喝着生啤酒,边吃边谈,边喝边唠。
而每当新客人到来时,本田便手里照样抓着毛豆,扬起手大声打招呼:
“噢,欢迎!”
“噢,欢迎!”
这种招呼,不管是对老财界,还是对年轻的运动员,全都一视同仁,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
正谈在兴头上,他忽然不见了。人们还不知到哪儿去了呢,但猛然间,他又在邻席上出现了。他的活动令人眼花缭乱,从没有呆着不动的时候,这恰与夫人形成静与动的鲜明对照,使人感到这是一对最佳搭档。
本田一面留心着客人们垂钓的小河,一面用沾着毛豆皮的嘴与我搭话:
“这条小河,我本想尽可能地让它的水质、水温和水中的鱼饵都和自然的河川一模一样,但怎么也差着一个味儿。作了种种调查研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原因。你以为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
我一点儿也摸不到边儿,本田却举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原因:
“这就是洪水呀,大自然太伟大了。每年发一两次洪水,把河道上的小石头和大岩石翻了个过儿,就连平时洗不掉的污垢都给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与人工河上用机械来清洗河道,其势头大不相同。因此,香鱼的味道也就不同了。说起来,在大自然中,没有任何没有意义的事。尽管洪水带来灾害,但还是需要洪水的哟。”
本田接着又说:
“人也好,公司也好。都需要‘洪水’。如果不发生‘洪水’,像我们这种后发展起来的公司,便不会有任何作为了。哪怕是动一动机械,都得照商品目录行事,那只能被人遗弃。我们公司用的是商品目录上所没有的蛮横的搞法。多亏了这种‘洪水’,才有了今天。”
他的话头儿,又转到了庭院的假山石布置上去了:
“倘若是西洋的庭院,石头会整个儿都露出来,然而在日本,却把七分埋在土里,让你去想象看不见的部分。这是日本的长处。让你去想象在看得见的部分的暗处,有多少看不见的部分。对于公司这伙人,我的想象也是相同的。”
当然啰,本田只是对我说了这几句正经话,往后全都是开玩笑和俏皮话连篇,使在座的人感到热闹非凡。
2 蚂蚁和蜻蜓
我参加了两次这样的招待会,是以本田私人朋友的身分出席的,到会的倒没有几位本田公司的人,本田公司只来了一位河岛社长。
本田的交际范围很广,各式各样的人他都交结。既有小学的同学,也有原外交官、航空工程权威、经济学家、政治评论家、电视节目主持人、职业高尔夫球手。
“哎呀,你怎么认识他呢?”
你要是问起来,那就没有止境了。
在他的众多朋友中,有位著名的歌手,叫藤山一郎。当然准确地说来,我看见藤山不是在这次招待会上,也许是在东京旅馆召开的《让我的手说话》的出版纪念会上。
不管怎么说,藤山已经是本田的老朋友了。尽管如此,在我的面前,他们互相都喊对方为“大哥”,就像是互相逗着玩似的。这使我感到异样的亲切。
我问本田“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时,他苦笑着说:
“我和藤山先生已经是50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俩的年纪相仿,我们约定了谁先叫对方‘大哥’,谁就是‘老弟’。”
他们两个人的相逢,可以追溯到本田在浜松开办汽车修理店的时期。
当时日本有代表性的歌手藤山一郎在关西公演一结束,便英姿飒爽地开着法国造的豪华小轿车,经东海道回东京。
但小轿车开到浜松时发生了故障,抛了锚。
法国进口车在浜松不能动,藤山束手无策了。他想死了这条心,把小轿车留在当地,自己坐火车回东京。
这时,附近的人一再劝他道:
“认识事物需要实践嘛!你去问问‘阿特商行’。据说那儿无论多么困难的故障,都能排除。”
藤山毫不犹豫地就去打招呼。
一位年轻的小个子老板,带着一名小徒弟跑了过来。那人显示出很有朝气的样子,他看了这部豪华小轿车,眼睛一亮,问道:
“可以卸开吗?”
反正从东京来人修理之前,只能放在这儿动不了。藤山一郎点头答应,老板立刻就动手分解起来。
令人吃惊的是,拆开一看,不仅找到了故障的原因是由于炭精棒系统出了毛病,而且把铅笔芯集中起来做了一个零件,一下子就把车修好了。
对于本田来说,这位国家级的歌手藤山,是给他印象极深的一位客人;对于藤山来说,本田是位难忘的修理工。两个人从此开始了交往。
这是本田发展的秘密之一。
本田作为修理工,如同他手上的伤痕所说明的那样,他勤奋得如同蚂蚁似的。
然而他对理所当然的事,是不安于现状的。他常常用他那蜻蜓般的复眼,从各种观点和立场来观察和追求新的、难的工作。
如果用我所喜欢用的尺度来衡量的话,本田既是个蚂蚁,又是个蜻蜓。而且本田有一种对顾客的热心,有股穷追不舍的劲头儿。本田在这一阶段已经具备了既是蚂蚁,又是蜻蜓,而且又是人的成长的三个条件。
在这种意义上,藤山是本田历史的活证人。
钓香鱼招待会从掌灯时分起,渐入佳境。
在烧烤香鱼的烟味儿里,在钓上来的人的喧闹声和钓到半道上又脱了钩的人的吵嚷声中,幸子夫人也笑容可掬地参与其中。
虽然有点不对季节,这时,捣年糕的活动也开始了。
有的来客想挥动捣杵,东倒西歪的,而职业高尔夫球手仓本昌弘,拿起捣杵却得心应手,不像是头一次捣年糕的样子。
“不愧是运动健将!”有人说。
“不,不是力气的大小。这窍门和高尔夫是一样的,利用了它的反作用力。”
这时听到本田发出的谴责声:
“什么窍门?别那么小器,也教教我们!”
仓本作出打高尔夫的挥棒动作给他看。本田马上就站起来,跟他并着排儿学他的样子。这是壮心不已呢,还是见着什么想学什么呢?
于是,又是满座沸腾了一阵子。
3 有名的健忘者
本田回到了桌面,与三鬼阳之助围坐在一桌,话题转到了生活上。本田是由于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呢,还是满不在乎,这时他谈到他的健忘。
“我是个有名的健忘者呀。”本田自己承认道。
“是的。他把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都给忘了。”三鬼说。
“你又提这档子事。算了吧。”
三鬼一把拉住要起身的本田,让他证实这件事。
这是买下这所宅子之前,买了另一处宅子时候的事。在迁入新居的那一天,本田到公司上班时,曾留下一句话:
“我今天下班回到新居去。”
深夜下班奔向新居的本田,找自己的新家找得不耐烦了。因为白天和晚上,街上的样子有些变化。家的样子也好像变了。应该自己一找就找到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
想向别人问问路吧,门牌号又没记住,连卖房子的户主的名字也给忘了。无法向别人打听。这位健忘的名人,一点着儿也没有了。
当他死心地想干脆去住旅馆算了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家的门柱子焊接得不好。
借着月光,本田在觉得大约是这一带的地方,挨家挨户地走着看门柱子。
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了那焊接粗糙的有点儿面熟的门柱。本田战战兢兢地按了按门铃:
“对不起。这儿是本田先生的家吗?”
幸子夫人露出头来说道:
“你在玩什么把戏!”
作为经济记者、经济杂志的业主,三鬼阳之助与日本的企业家打了50年的交道。
在本田用手擦了擦嘴角上的泡沫,转到了邻桌以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三鬼道:
“至今为止,在你所碰到的企业家当中,你觉得最有魅力的是谁呢?”
三鬼沉思了一阵子之后,回答道:
“作为人,从杰出这个意义上讲,是土光。在有趣这一点上,还是本田。当然,本田也是个出色的人。”
作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例证,三鬼苦笑着公开了下边这件事。
有关这些企业家,三鬼有过许多著作。被写的企业家和公司,许多都把这些书包购下来了。他说:
“例如丰田和日产这一级的,一买就是7000册。当我写本田时,你猜他买去了多少?”
我从三鬼的口吻来观察,说道:
“差了一位数,少得可怜吧?”
三鬼狠狠地点了点头道:
“岂止是差了一位数,竟然差了三位数。只买了七册!”
本田就是这样的人,本田的公司就是这样的公司。
在临回家时,我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下宅邸中的情形。
急性子的本田,回到家一进门厅,便急忙脱下大衣,接着在走廊上边走边一路往下脱,等到站在澡堂门前时,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
我想起了他的长子博俊写到过此事,他对老爸巧妙地利用这段距离的特技,总是佩服不已。
他还写到,本田入浴就像乌鸦洗身子,听到一阵子撩水声、洗身子声之后,转眼之间就涮完出来了。
从宽绰的门厅来看,这位本田是沿着哪个方向走的,在哪儿解的领带,在哪儿脱的衬衣……只是想象这些,就令人觉得有趣。
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幸子夫人又恭恭敬敬地施着礼,把我送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