酗酒变本加厉,她完全放弃了工作。对于二〇〇三年的冬天,我只记得不断的争吵。我试图让她戒酒,没一次劝得动。后来有一天,029她在浴室割腕,试图自杀。绝对是深度酒精中毒者的症状。
之后又有一件事发生,直接导致我与何琴分道扬镳。我至今仍然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酗酒和自我放任。
何琴离开上海,去了深圳。至于为什么是深圳,我记得她提到过,何家那个长年不归的爸在那边打工。我想也好,就此相忘于江湖吧。我正伙同朋友创办新杂志,日子很忙,无暇顾及曾是好友的酗酒女子。生活把人变得冷漠。我这么说没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如果你和执迷酒精的人同住过哪怕几天,你肯定会明白,我的态度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那就像试图拽起陷在烂泥中的人,更可怕的是,就算拽出来一百次,对方还是执迷不悟往烂泥当中跳。她爱那潭由月光花腐烂而成的泥沼。
所谓的烂泥比我以为的要危险得多,巨大得多。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间已迈入二〇〇八年的春天。我二十九岁,拥有一家杂志社,没结婚。
3.属羊的白羊座女人·二〇〇八
今年三月底,我照例收到来自何琴的明信片。每年我生日她都寄明信片过来,大概是她给自己定的规矩,以证明我们之间还有那么点情谊。她离开上海已有五年,所以这是第五张明信片。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太多联系。偶尔,我给她发短信,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适当地回复。仅此而已。
当时我正在杂志出菲林审打样的亢奋状态,草草看一眼明信片就把它收进包里。几天后,新一期杂志总算顺利发行。出刊那天,我双腿交叠跷到办公桌上,往后一靠,试着放松紧绷了大半个月的头脑。
办公桌上码着夹满即时贴的杂志校样,像几座彩旗招展的小山。这几座山很快将被清理掉,下个月又会有其他山头逐渐隆起。做杂志是个周而复始的过程,等我再老一些,留在身后的校样大约可以填满一辆卡车。读者又会记住其中的多少内容呢?我们身处快速消费的时代,似乎不该对此抱有奢望。
但我有把握的是,这一期杂志会留下它的痕迹。谁说小资休闲读本不会有重磅内容?我几乎可以想象秦拓对着样刊瞠目的样子。这一想,我很难不感到得意。
正当我放任思绪漫游,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小山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这阵风满是烟味,我皱皱鼻子。
“喵,有人来查我们。”小山是个在日本出生长大的华裔第二代,他一着急中文发音就变得古怪,我的名字也从“妙”变成了“喵”。
“慌什么!”我刚把腿从桌上收回来,三个陌生人进了屋。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的,扑克般的长方脸。他没有寒暄:“你就是杂志的负责人?”
方脸的视线定格在我的嘴唇上方。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我见怪不怪。我的人中旁边有道一毫米宽的纵向突起,像一根沾在脸上的线。我在十六岁那年做了第二次修复手术,疤痕不再显眼,毕竟还是疤。
我点头,对方一仰下巴:“这间办公室有几台电脑?”
“两台。”
方脸对旁边的年轻小伙说:“都带走。”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我们在这儿谈,还是到会议室?”他这招显然图的是下马威,仿佛古装片中的大员,一上来就颁旨抄家。按理说我该紧张,甚至冷汗迭出,可我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鼻子下方的伤疤隐隐发烫。
我惹谁了我。
其实不难猜想,必定是新一期杂志闯了祸。这期专题叫做“瘾”。
三十个页码的专题内容网罗了形形色色的瘾。游戏瘾,恋爱瘾,烟瘾,酒瘾,熬夜把游戏打通关的瘾,不眠不休看韩剧的瘾。以及,毒瘾。
作为小资读本,当然不可能来什么死板的禁毒宣传。我象征性地选了两种软性毒品,大麻和“喜梦”。后者是近来流窜于本市夜场的玩意儿,非吸食,具有酒精即溶性,只要放一粒在鸡尾酒中——通常是不起眼的白色药片——就足以让人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体验到奇异幻觉。说是幻觉,据部分受访者所说,更类似记忆的回光返照。你忽然置身于过去的某个场景,一切都是那么鲜明,仿佛重新活过。围绕你的幻象可能是朋友、亲人,或是早已分道扬镳的恋人。恰如歌中所唱:yesterdayoncemore。
我执笔的导言是这么写的:
“别以为软性毒品不具备杀伤力。仅仅是寻找另类快乐?其实你早已成为药物的俘虏。”正文照例是上瘾人物的体验谈。化名小A的年轻人是小山连续泡了几晚迪厅找来的。那是个从四川山区考入上海名校的男孩,靠奖学金加助学金勉强对付城市生活,本不属于出入迪厅的角色。他是一次偶然被同学带去的。不知是桃花运还是背运,那天有个陌生女孩请他喝了一杯饮料。小A没经验,甚至不知道迪厅守则的第一条就是不要喝陌生人的东西,也不要抽别人给的烟。
那杯东西喝下去,小A体验到异乎寻常的感受,借用他自己的话,“灵魂出窍”。明知是软性毒品作祟,他却来劲了。从此他一有钱就去泡迪厅,据他自己解释,一方面是想再见到那个女孩,也想再弄到喜梦。
截止到我们采访的日子,小A没再见到那个女孩,或许她是出入各种夜场专门给人“下套”的角色。在我看来,这个大男孩对她的念念不忘勉强能够解释作“情”,继续买药却只能说成是“欲”。情欲当头,小A自此开始翘课。这个计算机系的大三学生白天在电脑城给人装机和修电脑,一天的报酬是六十,一粒喜梦的价格则在一百五到两百之间。
买这玩意儿还得碰运气,不是每个卖家都会提供真货,也有用维生素骗人的无良贩子。小A说他上过当。
采访过程中,我忍不住对小A语重心长地说,你家里供你读书容易吗?这样混,你期末考试怎么办,将来的工作怎么办?
他无力地说: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找那种感觉。
我问他什么感觉,声音不觉有点刺耳。
那孩子低下头说: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感觉。他又抬起头,投向我的眼神仿佛一只无助小狗:说好了哦,不能拍我的脸,不能上名字。还有,信息提供费。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点点头。
眼下,我和小山走出总编室,带着方脸和他表情紧绷的女下属穿过编辑们的大办公间,往会议室走,我发现编辑室也有好几个陌生人,正忙着没收其他电脑。下手真狠。我想起小山新买的苹果笔记本,同情地看他一眼。我打算等这帮凶神一走就给秦拓打电话。他关系多,肯定能查到喜梦的报道究竟踩了谁的尾巴。想到他必定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多少有些心虚。
方脸在会议室门口对我说:“你一个人和我们谈吧,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来了。”
闲杂人等指的是小山。我诧异地说:“这是我们的营销总监。我想他应该在场。”杂志社一共就七个人,营销总监四个字我说得夹生,通常是拿出去唬人的。小山是和我一起凑份子打江山的兄弟,这份家当有他的一半。公司的女孩们管他叫“饭长”,广告是他弄进来的,工资是他负责发的,连每月出刊后的腐败聚会也由他张罗,这称号名至实归。
方脸抖出威严的神色,正要说什么,饭长一脸诚惶诚恐地在旁边插了句:“我在外面等你们好了。”他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不带掺杂的。可毕竟从小在日本长大,沾染了彼邦的习气。中国人有古老的处世智慧,日本人有古老的真假难辨的谦恭,这两样合在一起体现在小山的身上,使他为人处处透着小心。尽管他人高马大留着络腮胡,做派却不够男人,那份半真半假的温良劲,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无人共进退,我只好和来者不善的一男一女走进会议室。也不用让前台女孩上什么茶了。
周围没了“闲杂人等”,方脸的神色略缓。“我们这次来,是接到有人举报。当然我想你可能并不知情。”
“举报什么?”
“你的营销总监。他借用这本杂志散布扰乱社会的言论。我们还怀疑,他可能在中国收集和刺探某些情报。”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你的意思是——他是间谍?他是华裔啊。”
一直没开口的女人冷然插话:“华裔?他是日本国籍吧?而且就算他是中国籍,也不代表什么。他之前二十多年一直在日本。”
我隔着会议桌把这两人重新打量一遍。“对不起。你们一上来就没收电脑,请问有批文吗?”本来还想让他们亮证件,考虑到自己的处境,我决定不那么死硬。
女人拿出批文给我看,这两人不是我最初设想的新闻出版局人士,而是公安局的。好在不是国安局。我问他们还有什么公务要办。
“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批文你也看到了,你们的新一期杂志必须收回。全部,马上。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后面的杂志也先暂停。这里的电脑,我们要拿回去分析。至于那个日本人——”方脸故意沉吟片刻,“让他最近别乱跑。如果有新的发现,可能还要找他谈话。”
听到收回新一期杂志云云,我重新评估了他们的来意。醉翁之意不在电脑,问题出在新专题上。我气极了,脸上还得保持不卑不亢。“请问是什么人举报的?”
“这当然不能说,”方脸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你是做媒体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的话听来充满暗示,我硬是装作没听懂。
我本能地想到向秦拓求助。但秦拓的手机没人接。我不想对着一片狼藉的办公室,简短地吩咐大家收回杂志——这得花一笔成本,还等于砸自己牌子——然后拉着小山去露天咖啡座开会。他烟瘾奇大,我可不想在办公室被他熏陶。
我把情况一说,他露出堪称招牌的惶恐神色,说他给我添麻烦了。
我说你小子这是道歉的时候吗?你到底有没有当什么间谍?小山愁眉苦脸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一颗中国心。他狠狠吸下去半支烟,仿佛被尼古丁激发了灵感,大叫一声:我知道了,都是喜梦惹的祸!有人对这篇报道犯忌讳。
我对他这时候还满嘴跑歌词感到愤慨:当然了,你以为呢。
那我们怎么办?
凉拌。吐出这句话,我再次意识到自己没辙。连公安局都出马了,真可谓秀才见了兵。现在只能等联系到秦拓再说。我和小山统一了口径,对杂志社的五朵金花只说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恶意中伤,挫折是暂时的,事情很快能摆平。这世道阴盛阳衰,小山不够男人,我的两个编辑和发行美编前台全是姑娘。我的大脑已经一锅粥,不想让她们再叽叽喳喳地乱人头绪。
那天很晚我才接到秦拓的回电,他之前一直在陪领导应酬。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他发出意料之中的叹息:“你啊,人小心大。要做这样的内容,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这是能随便做的吗?正统媒体都没报,肯定有什么由头。你倒好,抢着做出头鸟。”
和秦拓相识七年,我们由师徒到死党,到男女朋友,再后来一拍两散,又慢慢恢复邦交,算是经历了男女之间所能有的各种关系。分手四年多的今天,彼此都没了顾忌。他变得更爱教训我,我变得更像个混世无赖。当下我没心没肺地说:“他们不查我,我还没把什么喜梦当回事,既然反应这么大,我倒要跟下去看看。”
秦拓急了,说电话讲不清,明天见面谈。他仿佛这才想起来问我:
“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你那儿好像很吵。”
他耳朵真尖,亏我特意跑到迪厅门口接的电话。我说我在外面借酒浇愁呢,他没接话。他过了几年的空窗期,最近认真谈了个女友,036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跑来看我。小山曾经调侃:你看秦拓对你,哪里像哥们,简直暧昧到肉麻,你俩不如复合算了。我抛出杀气凌厉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说错话。我和秦拓如果能在一起,这会儿孩子说不定都上幼儿园了。每个人总是有做某些事和不做某些事的理由。
秦拓和别人谈婚论嫁,我是真的没意见。虽然,也有少许说不出的落寞。
我回到喧嚣障耳的迪厅,远远看见小山在和一个陌生女孩聊天。
都这会儿了,这小子还忙着艳遇,我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距离和灯色让我看不清女孩的长相,她身上仅一件短袖针织衫,露着白皙的胳膊。
江南的早春比冬天还冷,不过习惯泡夜场的女生都穿得短薄透,相比之下,我的长袖毛衣显得又热又笨拙。就在我打算过去搅局的时候,女孩扬手叫了杯饮料,她对小山耳语,随即飘然离去。估计周围没人注意到这幕短暂的邂逅剧,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女孩的身影,但她消失在激光光线的阴影里,像一尾习惯了深海潜行的鱼。
我走近高脚桌,对着饮料发呆的小山抬头看我,喃喃地说:“这家不是小A常待的店,但她很可能是神仙姐姐。”
这小子还不至于见色忘形,我总算有些安慰。“不是正好吗?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买药’,现在有人白送。”他一脸茫然,我提醒他:“一定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这样,我去跳舞,你把这玩意儿喝了。”
小山抗议:“你为什么不喝?”
“人家又没送我。一定是你看起来比较像潜在的买家。”
“说明我看起来够衰。”这小子看了太多的肥皂剧,说话俨然有港剧配音的风格。
“我让你不刮胡子过来多明智。”
“可我如果上瘾了怎么办?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会把你绑起来关禁闭,直到你不再哭着喊着要这东西。”我终于停止逗他。“没打算真让你喝。小A说这东西只是心理成瘾,不过看你抽烟的样子就知道了,你只要尝试,今后说不定离不开它。”
他自作聪明地说:“他们一定是看我抽烟这么凶才找我。”
他话音刚落,我拿过那杯酒,刷地泼在他脸上。小山彻底傻眼了。
我用周围几桌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冲他吼:“我烦透你了。走开几分钟你就和别的女人搭讪,别以为我没看见!”
接着我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去。我知道小山会乖乖买单,出来找我。
我跳上出租车,在半道上接到他的电话。
“老大,你太不仗义了,”他继续着港剧口吻,“你要倒,也不用往我脸上倒。出来也不等我,我还得另外打车。”
我压低声音:“你脑子坏掉了?肯定有人盯着,我可不想被他们怀疑,咱们还得去买药呢。”
“那怎么办?你说谁会不加防备地卖给我们?他们也要看对象吧。”
“你去找小A。给他钱,让他带你找上家。”
“对哦……那怎么一开始不这样?”
“我想看看神仙姐姐是不是真的存在。没想到一试就准。你明天该去买彩票。”
“抄家”事件的两天后,我终于见到了秦拓。他让我在报社附近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还没吃饭,约在一家下午照常营业的湘菜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秦拓停稳他的银灰色高尔夫,从车里出来。
他走路习惯性地微佝着背,加上晃晃荡荡的长手长脚,形成一种心不在焉的气质。他是村上春树的书迷,为了读原文书,甚至自学了日语。
认识秦拓这么久,看着他升到经济版主任的位子,我有时会想,他当初如果做文化版,很多事又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店里除我之外只坐了一桌,他边坐下边说:“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言外之意是,杂志停刊了,电脑也没了,你就不能正正经经按时吃饭吗?
我没理会他的潜台词,招手喊服务生点菜。瓦罐汤很快上来了,038秦拓帮我盛汤的空当,我说:“我在整理办公室。难得这么闲,再说也该整理一下。”
他皱眉。“你恐怕要闲一阵了。”
我喝一勺汤。“我知道。这么一闹,借我们刊号那家怕事缩回去了,得重新找个合作方。”
秦拓看我的眼神不全是无奈,还有种我熟悉的情绪。混合了喜爱、嗔怒、惋惜和好笑的百感交集。简单地说,就是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