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劲很大,我立即感到自己像将被扭断脖子的禽类。“不!”我惊恐地嚷道,试图扭动身子,避开抵在嘴边的搪瓷口杯。杯子的边缘磕在牙龈上,生疼。似曾相识的腥味钻进鼻腔,那是植物腐败的味道。有人配合泉捏住我的脸颊,逼我张嘴。大概是守卫中的一个。泉一抬手,冰凉的液体灌进口腔。另外那人熟练地把我的下巴往上一合,迫使我闭嘴。我想吐,但液体顺着食管流下,还有一部分呛入鼻腔,我狼狈地咳嗽起来。
塔玛的声音遥遥传来:“不用这么慌张,又不是毒药。”她又换了副腔调:“蒋老师,我知道你有严重的过敏症状,如果喝了会休克,所以不勉强。真可惜,你是离天堂最近的一个人,却没法体验。”
“天堂?”蒋海峰喃喃地说,“什么是天堂?”
“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天堂,藏在记忆的深处。你知道的,你的药能唤醒那些好时光。我站在这里,作为媒介,就能把大家的好时光连在一起。你,我,他,我们的过去融为一体,仿佛变成同一个人。那感觉,光靠语言无法形容。”
沉默。然后蒋海峰说:“你看见了阿梅。不,是你们!……可是代价又是怎么回事?何琴对你做了什么?”
我以为会有来自过去的幻影出现在眼前,然而没有。我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心跳尚未平复。泉站在我旁边盯着火堆,似乎那里面藏着什么奇景。我环顾四周,人人都是同样的恍惚神色。塔玛本人却是一脸闲适。此外正常的还有没喝那东西的蒋海峰和四名守卫。
我不假思索地扑过去揪住泉。“你醒醒!”
古怪的热意流窜过我的血管,嘴唇上方尤为炙热,像被火燎过。
我等于是挂在他的肩头,试图把胶囊塞进他的嘴里。他不肯张嘴,胶囊磕在他的唇齿之间,掉落下去。见鬼!没时间再拿第二枚。我快急疯了,终于不管不顾地朝泉的肩膀咬去。他的身上是热烘烘的气味,我的牙齿隔着织物嵌进他的肉里。泉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吼叫,只是抖了一下。有人试图从身后拉我,我像水蛭一样死咬着泉不放。血腥味在嘴里泛开。我听见一声低微的呻吟。泉动了动,我听见一个古怪的声响,接着感到身后一松。
泉打了我身后的守卫,后者正试图把我从泉的身上剥下来。我被泉推开,差点摔倒,刚扭头,他已经把第二名守卫打倒在地。这么厉害的家伙,刚才竟被人灌了药。我目瞪口呆。另外两名守卫把蒋海峰挡在身后,像是怕泉劫持他。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塔玛仍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架势。她往这边走了两步。
“你们可以走,我的人不会阻拦。不过,蒋老师必须留下。”
火堆边的其他人甚至没有试图站起来。我想他们大概都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吧。我尖声喊道:“你不怕我报警?”
“你可以试试。”
再拖下去可能真的走不掉,万一他们有其他同伙赶来就糟了。何况难保泉什么时候又会变得奇怪。我看一眼守卫们身后的蒋海峰,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泉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是无声的催促。我一咬牙,紧跟着泉跑进夜幕笼罩下的村庄。离开很远之后,仍能看到茈碧湖畔有片发亮的暮色。那是塔玛的火堆。
10.她的前史Ⅱ
我和泉走在陌生的乡间土路上,天黑黑的没有星,路黑黑的没有灯。我想拿手机照亮,一摸裤兜,想起手机被塔玛的手下扣押了。
我问泉:“你还好?”他被我咬得不轻。
“……我脑袋很晕。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远方的公路被路灯照成细碎的珠链,走来走去都不见接近,毫无预期地,大雨劈头浇下。简直是屋漏偏逢夜雨。我被雨浇得一阵哆嗦。
有只手伸过来,撞到我的胳膊。我知道是泉,仍不免一声惊叫,往后退缩。他大概没想到我在黑暗中胆小得判若两人,愣了愣才说:“把手给我,我牵你走。”
我刚伸出手,一道闪电劈过,泉湿淋淋的脸闪现半秒。我发现我们站在路边,一步之遥就是灌溉的沟渠。真够险的。要是掉下去,就是行路偏逢夜雨沟壑,怎一个惨字了得。
泉拉住我,避开沟往左前方迈步。我走着走着笑起来,根本收不住。他用力拽着我往前走,像引着个女疯子。“你笑什么?”最后他忍不住厉声问道。
“我笑人生如一梦。”
他没再吭声,大概以为我开始不正常了。
返回大理的后半程几乎不像是自己走完的。大概因为疲倦和淋雨,我开始发烧。我隐约知道我们进了一个房间,泉三下五除二剥掉我身上的湿衣服,像对待小猫小狗般用毛巾把我从头擦到脚,又给我盖上被子。那一刻我有模糊的羞耻心,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渴得厉害,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一个字,吐出的惟有空气。
像一条在空气中迅速失氧的鱼。
嘴巴触及冰凉的液体,我贪婪地喝了几口。接着,睡意伸出黑色的触手,迅速将我拖入混沌的深处。我想说别关灯,然而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鼓声。
鼓声既飘渺又清晰,在耳膜激起层叠的回响。
我在昏暗中跌跌撞撞地行走,地表布满白色的光斑,是惟一可见的事物,除此以外,世界缺乏具体的轮廓,苍茫如雾,绵延没有尽头。
忽然,一道白影出现在视野中。是个人。像是个女人。我努力往她的方向走。脚上乏力,怎么也走不快。总算离她近了些。我大喊,喂。
女人一动也不动。
心跳倏然加快。那身影有几分像何琴。我又喊,何琴!
她应该听见了,却没有回头,而是蹲下身,在地面摸索什么。我终于赶到她身旁,大口地喘气,喉咙火辣辣的。我说:何琴,你在干吗呢?我找了你好久。
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心不由得伴着失望往下坠。那不是何琴,而是塔玛。没等我的失望化作具体的话语,她站直了,朝我转过身。
那不是塔玛。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又带着说不出的熟悉。她的脸缺乏表情,眼神深邃如夜。我盯着她看了好几秒,忍不住“啊”了一声。
是我多年以前在仙人谷匆匆瞥见的白衣女人。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何琴在哪儿?她当年和我一起去过你们的山谷。
问完我才想起,对了,我们那时候悄悄溜走,她没见过我们。
女人朝我伸出手。我条件反射地接住她递来的东西。那是几朵白色的花,纤细的花瓣泛着微光。我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一路为我照亮的光斑就是它们。
微明的月光花开了一地。
我怔怔地看向手中的花朵。鼓声仍在既远又近的某处被人无休止地敲响。我想问她,你的同伴们呢?篝火呢?乌鸦呢?还有那个带我们离开的大叔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
就在这时,我看见黏稠的鲜血从自己的手上淌下。所有的花都变成了血。满手的血,就像我撞开浴室扶起何琴的那一天。
我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空气哽在喉咙口,几乎让我窒息。我拼命吸气,终于发出了尖叫。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日光灯的青白色光线,然后是泉的脸。他一脸关切地探身看着我。
“做噩梦了?”
奇怪的是,我在梦中听到的鼓声并未消失,仍在耳膜深处激起恍惚的节奏。啪啪咚咚。咚咚啪啪。
那不是鼓声。是雨。
大雨哗哗地从天而降,屋内的空气显得格外寂静。薄被像个蚕茧似的包裹着我。我模模糊糊地想,这么大的雨,爸在山里不知怎样。
接着想起我在大理而不是老家。我想挣脱被子构成的茧,却很快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惊怒闪过心头,维持了不到五秒。昨晚的记忆总算回209来了,夜逃,雨,发烧,泉把我安顿进被窝。
“还发烧吗?”泉轻触我的额头。
“我想喝热水……我的衣服呢?”
“晾在浴室还没干。我身上这套也是问前台借的。待会儿去帮你买。”
我从被窝伸出胳膊,捧住他递来的杯子。泉身穿洗得发白的圆领黑T恤,底下是沙滩裤。他的胡子长了两天,这会儿看起来像另一个人。我喝完水,他出门买衣服去了,让我接着睡。睡意消失无踪,我躺着打量标间的天花板,这才注意到房间很陌生。这里不是金花客栈。
我的背包还放在那边。泉宁可买衣服都不回去拿行李,难道他也发现那家客栈的阿魁和塔玛是一路的?
泉回来时整个人都湿了,我有点过意不去。他进了浴室,让我在房间换衣服。让人窘迫的是,他竟然连内衣都买了,棉质内裤和吊带背心是小城市超市常见的货色,此外是全国旅游点均有销售的蜡染连衣裙,套在身上硬邦邦的。还有蜡染布的木底拖鞋。我的球鞋放在床边,像两只淋湿的小狗。
“换好了!”我下床又喝了一杯水,胃里一阵蠕动。昨天一整天没进食。
泉从浴室出来,我问他:“我们在哪儿?”
“大脚青旅,科学家之前住的那家。”他在另一张床边坐下。“你挑的客栈,那个叫阿魁的老板,大概是塔玛的下线。昨天你一声不吭溜了,手机还关机。科学家说,以你的性格,肯定单刀赴会去了。有你这么傻的单刀赴会吗!阿魁又给我们找了辆车,结果我们一进门就给人扣住了……”他停住口,像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
他不答反问:“你昨天为什么咬我?我也是回来换衣服才看到。”他一拉衣领,肩头是一圈青紫的牙印,结了细细的痂。
“你不记得我咬你?”
泉把拇指塞进嘴里,我第一次看见他咬指甲。他显得不太开心。
我迟疑地说:“那你记不记得,你昨天灌我酒?放了喜梦的酒。”
他停止咬指甲,缓缓摇头。
我懂了。“他们先灌了你喜梦,所以你被塔玛控制了。蒋海峰没骗人,那东西真的像蛊一样邪门。”
“蛊?”
我把蒋海峰的理论讲了一遍,试着安慰他:“也没那么邪门啦。你看你现在不就好好的?而且我喝了也没事……”
“怪不得我昨天一到那儿,就着了那个女人的道。等我清醒过来,莫名其妙就被关在二楼,你在旁边呼呼大睡。”
“啊?”
他显出从未有过的扭捏,半天才说:“没和你说,我……我平时吃喜梦,昨天早上也吃过。可我真没想到会有那种效果!一看到那个女人,我就好像我不是我自己了……”
我叹了口气。“你都说了井是喜梦的分销商,我也想到过这一层,可你之前不肯要解药,死扛什么哪!还有,何琴的那幅壁画——颜料里的喜梦,是你们提供的吧?我也真佩服何琴,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还能和你们住那么久。”
“她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可不知道她是谁。”
“你什么意思?”
他目光灼灼地看我。“你呢?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何琴?还是白洁?”
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让我信任何琴来着?我不快地站起身。“别说了!我不想听!”我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泉在我身后问。
“去借电话报案,”我没好气地说,“蒋海峰还在人家手里呢。还有我的手机。我猜你现在也没手机吧?”
“你别去!那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吃得开。那栋房子是改装过的,还有她那些人,警察搞不定的,拜托你用脑子想一想,好不好?”
我重重地带上门,仿佛这样就能掸开莫名的落寞。我一度差点以为,泉是我最后的同盟。现在我知道,其实我是孤身一人。
青旅一楼值班的男孩听说我要报案,让我借用座机。他在电脑跟前打字,QQ不断响起。警局接受报案的是个女声,我道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对方说,必须到派出所做个笔录,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大理古城,女声熟练地回答,那就请你到离你最近的城邑派出所。
我看一眼窗外的大雨,差点没把电话给摔了。思忖片刻,我又给秦拓打电话。
秦拓先是公事公办地“喂”了一声,等听出是我,语速一变:“你怎么搞的!我急死了,你怎么一直关机!”
“我手机掉了。你打过我电话?”
“打过几十次。你之前说你找蒋海峰,好吧,他也一直关机。我昨天夜里到的昆明,现在正在去你老家的路上。”
“你不会是因为担心我,特意从上海飞过来吧?”我尽量装出轻松的口吻。
“我就是担心你才来的。”
成年人应该懂得避实就虚,他这样坦诚,我只好“嗯”了一声。
“你在哪儿?”“你到哪儿了?”
我们几乎是同时发问。
“我在大理古城。你坐大巴?”
“有朋友开车送我。你在那儿等我吧。”
“也好。我在大脚客栈,现在要出门办事,你到了先坐一会儿,或者和泉说说话。”
“泉?深圳那个?”秦拓的尾音拔高了。
“是啊,他也在。”
我放下电话,一抬头就看到泉。“有谁要来?”他问得毫无芥蒂,好像忘了我摔门的举动。
“一个朋友。”
“男朋友?”
“男的朋友。”
他没再追问,我问前台男孩借伞。泉诧异道:“你去哪儿?你让你朋友直接过来就好了,哪有女生接男生的!”
“我去派出所。人家说要做笔录才算。等我朋友来了,麻烦你招呼一下。”
我撑开伞走进雨幕,泉的声音传来:“没用的。你不信就去吧。”
世界像一张由雨水织就的大网,阻隔了一切,只把湿气和声音留给走在雨中的我。我啪嗒啪嗒地踩着木底拖鞋,带着泥浆的水花溅在小腿上。
忘记在哪里读过:促人内省的事物有几种,雨,孤独,黑暗。
我怕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多年前,何琴画在墙上的月光花是我的一大安慰,无论何时在夜半醒来,眼睛首先接触到笼罩墙面的微光。后来墙被毁了,我们搬了家,我改成开一盏夜灯入睡。在秦拓家过夜时也是如此。无形无影的黑暗,每每唤起记忆加诸我身上的狼狈,似乎随时会有人从身后赶来,将我团团围住。他们无名无姓,有的仅仅是带着压迫感的恶意。所以对我来说,二〇〇三年的威胁事件,恰似噩梦变成了现实。
而此刻,置身雨和孤独,耳畔恍惚响起何琴的声音。
傻丫头。她在过往清晰地对我说。那声音带着回忆的重量,轻柔地压向心坎。
傻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定会把你找到。
说这话的何琴拉开我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我在十分钟前刚把试图坐那儿的年轻男人赶走,他拿着骰筒和啤酒,问我要不要玩。
这是杭州一家名叫“卡萨布兰卡”的酒吧,离西湖不远。
我到杭州三天。十月末的西湖被秋风吹成萧瑟的灰白,不大好看,不过我也不是来赏景,纯粹只是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透口气。说是找个树洞躲藏也未尝不可。三天前,我在夜归的路上遭到一群陌生男人的胁迫,让我收敛报道的笔锋。第二天一早,我打车到锦江乐园站,买了去杭州的火车票。我在火车上给秦拓发短信,说想一个人静几天,不用担心。然后把手机一关。
这么做完全出于本能,或者惯性。我憋闷得很,没法照常回去上班。怒气和沮丧盘旋在心,如同找不到出口的气流,搅得五脏六腑一阵难受。那天夜里的场景一次次在眼前回放。
对方说:我看到了,你这儿有道疤。现在不显眼,擦点粉大概就看不到了。不过——要是我这么做个记号,你就是擦再多的粉,也遮不住。
就算花钱动手术也遮不住。你一定不想那样吧?
我当时多么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
血涌上头,我一圈圈地绕着西湖散步。穿过苏堤,掉头到柳浪闻莺,沿着南山路,过北山路,在断桥附近的凉亭歇息,再往苏堤方向走。
我没数自己走了几圈。一天下来,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我回宾馆洗澡,又到不远处的“卡萨布兰卡”,坐在里面没滋没味地喝啤酒。奇怪的是,我明明为了一个人待着才跑到杭州,却又害怕独处。酒吧的嘈杂和烟酒气息像一层老旧舒适的壳,让我感到安全。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暴走,在湖边的长椅对着湖水发呆,饿了随便吃点,晚上在“卡萨布兰卡”待到将近十二点,独自回旅馆。
床头灯彻夜通明,一天的疲倦涌上来,好歹把我拖入睡眠。
这样过到第三天,我不情不愿地意识到,差不多该返回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