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吸一口冷气。她在电话那头絮絮地说:“我本来想帮他还,但是这边叔伯兄弟都不肯,他们讲话好难听的,说我收租的房子是我那个死鬼老公的,如今要是拿租金给一个外人抵债,他们首先就不答应,要把房子收回去……”
“何琴替他还了二十万?”
“她哪里有那么多钱?老何这个女儿虽然有本事,喝酒喝得好凶,做一个月停两个月,也存不下钱。我听说,她去做事情抵债,具体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
女人的暗示显得隐讳而猥琐,我几乎被她牵着想歪了,随即猛醒。
何家爸爸被赌场扣押是去年三月的事,虹吧是五月初开门的。何琴在四月画了一个月的壁画。
所以何琴画壁画为的是偿债,才不是什么工作。木色也在电话里说过,何琴早在前年年底就离开了他的公司,他不可能把何琴介绍给泉。泉难道是债主?我过于震惊,差点听漏了女人接下来的话。
“何琴去年夏天来看过她爸,六月还是七月吧。他们那次吵了架,我猜他不会跟你讲。老爸被女儿训,很没面子的么。”
“去年夏天?何琴一个人?”
“有人开跑车送她来的,我没看到开车的人。”
“什么颜色的车?”
“好像是淡蓝的……何琴肯定没事啦,我看那车,应该是她男朋友。她老爸前一阵突然发神经,说女儿不见了,还冲我吼。他只会凶我,胆小得很,不敢去问那些人。”
我猜那些人指的是赌场方面。“他怎么知道何琴不见了?”
“何琴很孝顺的嘛。虽然经常凶他,还是会过来看看。我知道何琴不喜欢我,每次她来,我就避开。然后好久没人来,电话也停机了,他就着急,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觉得不太可能,大概她现在日子好了,不想再和老爸有什么牵扯。”她叹了口气,“你要是见到何琴,141不要讲我和你说过这些。”
她挂了电话,我立即调出泉的号码打过去,等待的过程近乎煎熬。
铃响过三声后接通了。那头说了声“喂”,我张口就说:“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何琴画壁画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是替她爸还赌债,对不对?”
手机传来片刻沉寂,对方沉声说:“程小姐?我是泉的朋友。他在睡午觉。”
他们在四十分钟后来到约定的餐厅。他们,指的是泉,还有和我在电话里交谈过的男人。他说自己叫jing。
“风景的景?”我比他们先抵达这处位于华侨城的粤菜馆,已经狼吞虎咽地吃过一份炒河粉垫饥,所以有余暇打量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过早地有了白发,大半个头顶恰似覆了一层霜。鼻子格外大。
看相的人会说是主财的面相。相对鼻子的尺度,眼睛显小,不笑的时候也呈月牙形,那双眼睛将下巴的坚毅冲淡了许多。
“一口井的井。”他的眼睛更弯了。
泉和井。我几乎要叹口气。
泉正在专注地研究菜单。过来点单的女服务生看了他好几眼,脸上闪过惊艳的表情。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显然习惯被人打量。女服务生离开后,他含笑看我。“你动作很快啊。我还以为你起码要过几天才来找我。”
井在旁边解释:“他就这个毛病,喜欢捉弄人。没什么恶意。”
那语气颇像家长替顽劣孩童道歉。我只好收敛了兴师问罪的势头,干巴巴地说:“我的时间有限。”
泉的眼神一闪。“是吗?我还以为你最近闲着,有的是时间。”
我肯定没讲过杂志社的倒霉事,不由得盯着他看,但他显然不打算解释。
“不上班不等于有时间,我要尽快找到何琴。如果你一开始就说实话,对你不过是动动嘴巴,我这边就可以省不少工夫。”
“我凭什么非得对你坦白?”他刁钻得近乎讨厌,昨晚的亲切像是假的。
我压住开始涌起的不快。“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何琴的朋友。”
“她是朋友没错。不过,”泉停了口,等女服务生上完冷盘走开,他竖起一根手指,“只限于她清醒的时候。”
来了。我心想。话题既然触及喝酒,以他俩和何琴几个月的同住经验,不会对月光酒一无所知。
“她喝什么酒?”
“昨晚不是才说过嘛。啤酒,烈酒,她什么都喝。喝醉了也不闹,就地一躺,跟烂泥似的。我本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可她既然住在我家里,总那样也让人看得牙痒。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还有一次,我把家里所有的酒都给砸了……你闻过陈年威士忌和竹叶青混在一起的气味吗?简直是一场噩梦。”
“所有的酒?”
“锁在酒柜里的收藏除外,”泉扬起眉看了我几秒钟,“还有她自己那瓶。”
“她自己那瓶……你知道那是什么酒吗?”
“那不是酒,是迷药。”井在旁边说。语气如井水般波澜不惊。
“你喝过?”我反问井,同时瞟一眼泉。
井摇头。泉说:“这世上我最恨两样东西,就是赌和毒。”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好气地说:“你有资格讲这种话?是谁让何琴画壁画替她爸抵债来着?”
“是我。”井说。
我不由得看向那双月牙形的眼睛。几个热菜陆续上来,等服务生走后,井才说:“何琴找上门,说她钱不够,愿意干活儿还债。”
我盯着这个面相忠厚的男人。如果这是电影,泉比他更适合扮演赌场庄家。但现实总有让人措手不及的一面。他继续说:“我对她讲,你一个女孩子,提什么干活还债,这样对自己不好。你孝心可嘉,不过也要懂得保护自己。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坐办公室或者卖皮肉都是一样的。不过我的价格在手上,不在身上。’”
泉接过去:“你知道她爸欠了多少吧?她认为自己的画值那个价。
井看她那么自信,决定让她试试。昨晚只有这一节没和你说实话,其他都是真的。包括这个。”他用手在自己鼻子下方轻轻比画一下。“我一直认为,是谎言总会有裂缝。不过你的嗅觉还真灵,不愧是记者。”
我不理他的恭维或讽刺,转向井。“我知道她酗酒的状态。她这样,你没觉得不合适?我的意思是,你们让她住在家里。”
井淡然说:“我很忙,在家的时候不多,受罪的是他。”他看一眼泉,“他喜欢那孩子,所以由他去吧。”
在空调间坐久了,户外的燠热带来的沮丧和皮肤表面的汗水一起消散。我的敌意疲软下来,泉像是敏感地觉察到了,态度也随之变得和蔼。他推荐我尝一下白灼虾,他自己很快剥开一只,塞进嘴里。
“何琴不太能剥虾,都是我帮她剥。”
我的眼神大约流露讶异,他解释:“她手抖。不过很奇怪,画画的时候从来不抖。”
重度酒精中毒的症状。一阵悲哀哽上我的喉头。为了掩饰,我拿起一只虾开始剥,手却不听话地一颤,整只虾落进酱油碟,雪白的桌布上顿时出现一串深色的点。
两个男人默默地看着我的失态。泉开口道:“看起来,你是真的关心她。可我从没见过你们打电话。她总说你的事,但是说的都是以前,你们好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
我苦笑。我该怎么回答?
泉又说:“如果不是她有男朋友,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她的女朋友。
只有恋人和债主才会满世界找人。”
男朋友?我马上条件反射地想到秦拓,接着又自我否定。那起“意外”之后,秦拓和我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何琴的名字。我们分手分得相敬如冰,甚至连争吵都没有过。何琴远走之后,等我回过神,自己已是孑然一身。之后我没听他提过何琴。她变成一段不可触及的过往,一道坎,一个也许从未愈合的伤口。我不信泉说的男友会是他。
“她男朋友在深圳?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那人还是你的同学——”泉和井交换了一个眼神。井说:“好像是个博士,在昆明的植物所工作。”
泉补充:“何琴的那个酒,据说就是她男朋友做的。”
我感到血往上涌,涌向脑袋,汇聚在人中。血是烫的。
海椒。蒋海峰。他是何琴的男友。月光酒是他做的。关于何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7.她的前史
对一些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另一些人则是爆炸性的消息。
早在我刚进入新闻界的时候,秦拓说过上面这句话。他还说,所谓新闻,就是把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写出来,给大多数人看。
蒋海峰的事不啻于一则大新闻,对我个人而言。情绪涌动,疑惑流窜,大脑几乎因此短路。我拼命回忆在昆明和蒋海峰的对话,我们谈到成瘾问题,他也看过我的杂志,可他装得全无干系。我们还提到何琴。一个细节从记忆中跃出,像一尾鱼,“砰”地溅起水花又落下。
蒋海峰说,他结婚了,他岳父是他的领导兼导师。
泉说:“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一直很想会一会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是个怎样的人?”
我喝一大口凉掉的茶。“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谈不上兴趣。我想见他,是因为我搞不懂何琴为什么喜欢一个混蛋。”
“是什么让你得出这个结论?”
“好人不会做出那种莫名其妙的酒,让自己的女朋友变成那样吧。”
泉把右胳膊往桌上一伸,掌心朝上。我愕然盯着他几乎伸到我面前盘子里的手,静脉在皮下蜿蜒如河,血管周围的皮肤发青,遍布针眼痕迹。
泉收回右手。“如果不是井,我现在就是个废人。”
一旁的井神色祥和,仿佛置身事外。
泉提醒我:“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他叫蒋海峰,至于他这个人,你都说了他是混蛋来着。”我的目光从泉掠到井,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不等我抓住它就消失了。
“喂喂,”泉说,“你看上去都坐不住了,难道你想马上冲过去找姓蒋的?”
“他也许知道何琴离开绿岛之后的行踪。”
“我有个疑问,你和何琴那么久不来往,现在怎么心急火燎地找她?”
问得没错。换了是我也会问的。我沉吟片刻,压低嗓音:“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不,是两种。一种叫喜梦,一种叫皎粉。”
“没听过,”泉说,“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可以理解成新型的毒品。”一名服务生走过,我闭上嘴,等了片刻,“我怀疑,那两种药和她的酒有关。”
泉皱起眉。“这不是小事。你的怀疑有依据吗?”
我摇头。“就因为不是小事,我才必须找到何琴。看来我得先回昆明。”
泉开车送我回到宾馆,我隔着车窗向两个男人挥手告别,紧接着,疲倦如大浪涌来,将我淹没。按我的性格,本该立即收拾行李奔赴机场。
可是等我坐电梯回到宾馆房间,这么几步路就让我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我把门一关,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脸朝下往床上一倒,睡意恶狠狠地砸向我的后脑,简直就像有谁挥动铁锤给了我一家伙。
有什么在牵动我的神经。一下。又一下。我试图挥手去挡。那个什么不屈不挠地继续着。我终于反应过来,是电话。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费了些力气从床上起来,环顾宾馆房间。窗帘闭合,灯亮着,无从判断时间。我像只失去触角的蚂蚁,在屋里乱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仍在作响的手机,看也不看就接起来。
那头是个耳熟的男声。“你还在深圳?”
“嗯。”
“在宾馆还是外面?”
“宾馆。”我的大脑艰难地运转,这谁啊?
“我过去找你。”对方挂了电话。
我看向手机显示,是泉。现在是晚上十点十七分。我回来差不多四点,竟然睡了这么久。手机上有秦拓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电话是八点多打的,短信在那之后,说他的安排有变,已经在官渡机场,这就回上海。后面是他惯有的絮叨:“昨天和你说的事,不知你有没有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有你的执着,可你也不是小姑娘了,生活是实在的,不要总是一心追寻缥缈的所谓真相。真相不能当饭吃。”
我心里堵得慌,想抬杠,更想倾诉。我打过去,他的手机关机,估计还没落地。我嘴里有股沮丧的气味,干脆进浴室刷牙洗澡。刚洗完出来,手机又响了。还是泉。
“你在几号房间?”他照例没有寒暄。我报出房号,他说马上到。
不到三分钟,门铃响了。
进门后,泉往我放东西的空床上一坐。刚才吃饭时没注意,原来他今天没穿裙子,休闲打扮,背个双肩包。裤腿镶红边的海蓝色及膝短裤使他显得比昨晚小了一大截,像个大学生。白炽灯下,我没法不注意到他光洁的双腿,考虑到他的日常装扮,除毛也自然,但我还是不大适应。
他皱一下眉,大概因为房间的凌乱。“你明天去昆明找科学家?”
“不小心睡了一大觉,好像只能明天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一会另外开个房间。”
我不由得盯着他看,泉迎着我的视线。“你说何琴的酒和毒品扯上了关系,我越想越不对劲,事情要真和科学家有关,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我没说那两种药和蒋海峰有关。做药的是一家外资企业。我找他,只是为了查探何琴的下落。你就别掺和了。”
泉仿佛没听见,自顾从背包取出一个本子。“我想你可能愿意看看,何琴的影集。她没带走。”
那是一本柯达硬纸封面的影集,通常由照相馆附送的那种。我按捺住心跳,接过影集。里面差不多是满的,三十来张。我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满腹疑问地抬头。没等我发问,泉先开口:“我问过她,她没说为什么要拍这些。”
我喃喃地说:“我以前不知道她喜欢拍天空。”
整本相册都是黑白照的天空。准确地说,是从窗口拍摄的天空。
有时有云,有时晴朗无云。有几张照片上,云朵宛如曳过画面的白色划痕。从照片的冲印质感看,应该不是同一卷胶卷。
我又倒着往前翻。最后两张是海边的天空,视野清朗。
泉在旁边说:“这几张是我们家附近。”
再往前是异国情调的风景,街对面的老砖楼遮蔽了半截天空。似乎在旅游杂志上见过类似的场景。尼泊尔还是越南?没有更多的细节可供确定。
我认出中间的一张。那是我们在上海住过的房子。二〇〇三年初的盗窃事件后不久,我嫌宿舍不安全,找了一室一厅的房子租下。何琴和我在那处位于内环西南角的租屋度过了春天、秋天和小半个冬天,她离开上海之后,我独自住满一年的租期,再次搬家。
照片上部是没彻底拉上去的半截百叶窗。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塑料条栅被太阳晒得泛黄。眼前的黑白照片看不出新旧和色泽,阳光被分割成丝丝缕缕的光栅,投在阳台左端的搁板上。搁板是何琴钉的,用来放花盆。照片上的花盆里只有几根凋零弯曲的草茎,所以该是冬天,离她的不辞而别不远的某个时候。
最初的五六张照片是同一个景,铝合金质地的窗外看得到半截墙头。悬在半空的绳子上晾着衣服,男性的T恤袜子牛仔裤。短袖T恤表明季节是夏天。
泉再次解说:“这几张是武汉,她几年前在那里住过,和科学家。”
我意识到,照片似乎是按时间顺序摆放的。依次是武汉,上海(二〇〇三年冬天),南亚某国(何时?),深圳(二〇〇七年)。当然我的推断也许有误。武汉的照片可能摄于何琴不在上海的〇二年或〇三年夏天,也可能是在她彻底远走之后的任何时间。影集中没有哪张属于秦拓的单身公寓窗口,我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宽慰,如果这些照片对她而言有特殊的含义。
我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不确定地问泉:“可以给我吗?这些。”
“你留着吧。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你有没有喝过她的酒?”
我抬起头,遇到他探究的眼神。我在这一刻有轻微的不确定,他真的没喝过何琴的酒,也真的对喜梦和皎粉一无所知吗?我又想起那幅发光的酒吧壁画,要完成那么巨大的壁画,想必需要很多月光花,或是很多药。
不过我没必要撒谎。“你和她一起住过,应该知道,她不让人碰她的酒。她住在你那里的时候,有没有带着月光花?”
“月光花?”泉缓缓重复,仿佛那三个字很陌生。
“不知道就算了。”我在心里补了一句,不知道也好。
泉当真订了房,和我说明天见。我有个不靠谱的猜测,他说不定和井吵架了。不管他去昆明是不是因为纯粹担心何琴,对我来说都一样。他问我要了身份证号,说他会订明天的机票。我也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