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是如何从严玺兰的临时办公室走出来的,严玺兰放了她一天的假,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站在公交站台,随意上了一趟车,站了不知多久,又随着人群下了车,才发现到了步行街。
周围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小男生,或三两成群,或成双成对,嬉笑而过,她站在路中央,穿着一身正统严肃的套装,格格不入,她恍然察觉,原来,少女时代已离自己远去了这么久……这么久……
她独自坐在街中长椅,身旁的位置来来去去换了一个又一个休憩的路人,直至手机在包里不停振动,她看也不看,接起电话。
“朦月你在哪里?我去工地接你,可是严玺兰说你今天有事提早走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哦……步行街。”他的声音有些急,应该是有些慌吧?她这样想着,然后说:“你来接我吧。”
“好,我马上来,你等等我,别乱走。”
有什么,不一样了?如果是八年前的谭成涛,他不是该用责备的、不赞同的语气反问她在步行街做什么吗?为什么他不问了?为何他变了?
谭成涛小跑着而来,步行街不长可也不短,他再打她的电话可怎么也没人接,他只好自己找,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坐在路中央的她。
“朦月,总算找到你了!”他微喘着气,向叶朦月伸出手:“走吧,回去吧。”
她扬起脸,扯出一抹微微的笑,把手放到他手心,站起身,任他牵着她。
两个人慢步走在步行街上,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从背后看,与其他的情侣又有何二?
“送我去我妈那儿吧,你就别去了,让我们母女俩单独聚聚。”坐上车,她对谭成涛如是说。
谭成涛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说:“明白,毕竟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了嘛。那这段时间你好好跟阿姨聚聚,她老人家也盼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盼到你要嫁了。”
她偏过头望向窗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母女俩简单吃完晚饭后,叶母切了橙子,拉着叶朦月坐在沙发上。
“朦月,不是我说你,还两个月就结婚了,你也上点心,看人家小谭生意多忙,还成天跑上跑下操心你们的婚事,你倒好,啥都不管。”
叶朦月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也没下文了,叶母还在兀自说着:“说实话啊,跟老谭他们邻居这么多年,熟是熟,可是要把闺女嫁过去,我这心里还是忐忑的。不过还好,我看他妈妈对你啊,不像是做样子,这样我就放心了。”叶母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叹气一声接着道:“你嫁得近,什么事情都能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她轻轻抚上母亲的手,手下的皮肤是干燥粗糙的,心里泛起酸涩的泡泡,这双手,年轻的时候为心爱的男人洗衣做饭,年纪大了,又为女儿操劳,曾几何时,它已不复年轻时的细嫩柔软了。
“妈……我不嫁了好不好?我在家里陪着你……。”她眼含泪光望着母亲。
“说什么话呢!”叶母佯装怒斥。
“我真不嫁了,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他的……妈,我住回来,以后就咱母女俩一起过,好不好?”她眼露期待,希望母亲点头答应。
叶母却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正色问道:“朦月,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叶朦月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别过眼,心虚道:“没有,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家里寂寞。”
“朦月,知女莫若母,你一直不愿意接受小谭,突然有一天你们就在一起了,你让我怎么不多想?”
“真的没有!妈你别多想了。”她忽然大声道,不知是为了向母亲证明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
气氛静默了数秒,母亲就这么看着她,不说也不笑,她忽然觉得一股疲惫涌上来,她缓缓将头靠在母亲单薄的肩上。
“妈……你别问了……。”
叶母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脸:“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妈……谭成涛很好,他已经是个懂责任的大人了,嫁给他,是我自己选择的……妈妈你说,我这么幼稚的高龄女人,除了他,还有哪个傻子敢要呢……。”
叶朦月,要你的人不傻,傻的是你,别人一番赤诚之心捧手送上,你却弃之如敝屐。
叶朦月,你活该。
直到她的泪浸湿了母亲的肩,母亲颤抖的声音才幽幽从头侧传来。
“是妈妈害了你……妈妈害了你……。”
“星月城”项目莱珀方的新任负责人已经到岗,是个风趣幽默的中年男人,他很快便与项目组的人熟络上了,渐渐地,关于韩旭辰的谣言八卦也散了不少,然而,关于帅哥,还是个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的帅哥,流言蜚语自是不会断,叶朦月不会去主动打听,却也被动听了不少。
他们说,韩总是S市的人,公司总部在S市,这边的项目进行得顺利,他自然就回去了,怎么可能长期待在这里。
他们说,要再见到帅哥老总,恐怕得等项目竣工或开盘了。
他们在惋惜,她却不知是何滋味。
他走了……
他终于也走了。
然后日子就这么哧溜溜地走着,三个家长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筹备着婚礼,她则像个无事人似的,不管也不问。
严玺兰曾问她是否还愿意继续跟着项目跑,她认真考虑过,最终还是决定继续,究竟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感,抑或……潜意识里想要守候这唯一与“他”有关的牵绊,也许,她也说不清。
于是日子就在工地、公司、租住所、家、母亲、谭成涛、谭家父母,这几个名词间来来回回晃荡着,晃悠得有时候她恍惚觉得似乎过着别人的生活、演着别人的人生。
然后突然来了那么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她。
“麻烦你抽个时间到店里来一趟,有事跟你谈。”
是方媚。“我家茶馆是咖啡屋”的老板。她用生疏冰冷的语调这么跟叶朦月说道。
这一年的春日来得颇早,见天儿地阳光普照。她与方媚约好的这一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店里向阳的位置早已坐满,她一踏进店里,服务员便迎了上来,她说明了来意,服务员直接领她去了——“鹧鸪天。”
墙上的字画已经不在了,光秃秃的墙,孤零零地少了伴侣。
“啪!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被方媚狠狠地摔在她面前。
“自己看。”
她不动。
方媚冰冷的神色突然染上怒意:“还要我帮你?”
不,她不动只是因为……她不敢。
严玺兰也好,方媚也好,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韩旭辰有些关系。这样的文件袋,严玺兰已经给过一次给她了,那一次,她打开了文件,看到了……而现在,方媚摔在她面前的仍然是这样厚厚的文件袋。
多么相似的场景。
她怎么敢接?
方媚猛然拿过文件袋撕开封口,扯出里面的一沓文件,丢到她面前。
“你给我好好看个仔细!”
她微微抬起眼瞄了一眼面前散开的一沓白色A4纸,“门面转让”“纳税证明”这样的一些字样闯入视线,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猛一睁开,伸手拿起它们。
《门面转让协议书》,转让人:韩旭辰,手写的三个字,苍劲有力。顶让人空白待填,门面地址:南海路103号。
这不就是这家店的地址?原来这家店是他的?
方媚突然丢给她一支黑色签字笔,冷冷说道:“把该签字的地方签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接过笔,伸出去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死死盯着面前的文件,握住笔的瘦弱五指青筋凸显,她签不下去。
方媚冷笑道:“怎么?嫌少?还是说你终于良心发现了才发现他这么好?”
叶朦月死死咬着牙龈不语,方媚猛地一拍茶几,指着她,骂道:“你有良心?你有良心会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他为你吃了多少苦你关心过还是过问过?你倒好,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说嫁人就嫁人,你凭什么让他等你那么多年?”
方媚的指责比之严玺兰的隐晦,犀利得鲜血淋漓,字字如针扎在她心上,她却无法反驳。
看到她不言不语,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方媚重新坐定,点燃一根烟,说:“这店开了两年多,盈利一年比一年好。你觉得这店怪吧?不中不洋。每个来的人都是这种感觉。当初他说在C市弄了一家店面,想开家咖啡厅,要装成这个样子,除了卖咖啡还要卖茶,我说这样弄不会有人喜欢,他说没关系,他喜欢的人喜欢。我念书的时候就在这里,对这里很熟,他一说开了咖啡厅没人打理,我就自告奋勇说来帮他,这一帮就是两年多,他给我不错的分成,我也把这里当自己的事在经营。”
说到这里,她再度露出嘲笑的表情,说:“叶朦月,他是老板,他有权处置这家店,我无话可说,可是作为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为你做到这种程度,我不能认同。作为这家店的管理,我也不可能轻易将它交给你。”她边说着边拿出另外一份文件。
聘书?
“你把他给你留的东西签了,然后把这个签了。明告诉你,我现在离不开它了。你如果信我,把它交给我,我会给你打理好,你当你的甩手老板,给我多少钱也不用你操心,照旧就行。你听好,我不是开不起自己的店,而是这、家、店,是他的心血,和我的心血!”
心痛到麻木是什么感觉呢?
叶朦月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像木偶似的机械地边看合同内容边听着方媚的话,一句话也不说。
方媚心里陡然升起一阵烦躁,从他知道韩旭辰的跟叶朦月的事起,她就没有开心过,他们一起长大,小时候,她是老四,长大了,却没人再如此叫她,她从小对小自己三岁的老幺有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谁也不愿亲近,就爱跟他玩,可是随着年岁慢慢长大,每个人都像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心事,开始疏远。
她从没想过要跟韩旭辰有什么发展,尤其是发现他的痴情,她更是只有羡慕与祝福,可是当他前段时间把这些东西放在她面前,细心叮嘱她如何做的时候,她愤怒得想要杀人!
这个女人……眼前这个女人,叶朦月,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得到那么优秀一个男人的一片痴心!
“让我考虑考虑吧。”叶朦月开始将桌上的文件连同那份空白聘书收入袋子里,然后拿起袋子起身准备告辞。
方媚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待叶朦月走到包间门口,她突然开口说道:“虽然你要嫁人了,我还是要告诉你,辰他是真正准备把他的事业重心移到C市,他先开了这家店,留了这间包厢,亲手写了字挂在墙上,他说你们是因为一首词相恋的,你若看到,必会欢喜——这是他的原话。他不允许任何人用这个包间,包括我也只能打扫,而不能用。你们现在开发的那块地,他费了多少心思多少功夫,跑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他为了让他家老爷子出面帮忙,付出了多少你又知道吗?这些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你,叶、朦、月!他爱你,他觉得欠了你,他要拿他的一生来赔你!”
叶朦月背对着她,不说也不动,只听得方媚咬牙启齿地仿佛要吃了她一般继续说道:“不管他当年有什么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摆明了告诉你,哪怕他当年突然不见,那也是为了你!你别以为你好无辜好委屈!我呸!他辛辛苦苦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东西全被你摧毁了!你倒好,说结婚就结婚,你呢?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揪着那点怨恨不放,看不见真正爱你的人对你的爱,看不见真正疼你的人对你的好。
叶朦月,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是你没有心。”
从咖啡屋回来后,她关掉了手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天黑得压沉沉的,她也没有开灯,就这么像尊失了魂的玩偶,枯坐到清晨。
“朦月,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是永远看不见头上广阔的天空的。”
“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没有谁给得了你。”
“一个男人,八年前爱过你,然后莫名消失,八年后,还敢出现在你面前,任你冷言冷语,还不放弃想要跟你和好,你以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脑子有病?”
“你所认为一定会再次弃你而去的韩旭辰,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给你创造你想要的安稳。”
“不管他当年有什么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
“他爱你,他觉得欠了你,他要拿他的一生来赔你!”
严玺兰和方媚的话就像倒带回放的卡带,一遍遍回响在脑子里。
她们都比她看得清。
叶朦月,承认吧,你就是个懦夫。
你就是个一厢情愿活在自己臆想中的懦夫。
你就是个不敢面对事实只想逃避还不愿承认错误的懦夫。
你就是个把自己禁锢在过去不敢往前看去尝试去拼搏的懦夫。
你就是个……作茧自缚,注定得不到幸福的,懦夫。
眼角一滴晶莹泪珠滑落,落入衣领,隐匿不见。
再抬起头,乌曜宝石瞳光华不再,一片死寂,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