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的家,在卧龙一个宿舍楼里。那是北京以前专住单身汉的筒子楼。他家门上大玻璃糊着一张寅纸,上书清居”二字。进得清居,感觉没有家具只有纸、老田书满了大字的宣纸。我按顺时针方向把他的屋子作了扫描,进门处有3只水桶,然后是一个脚盆,-把水壶,两个暖瓶,一只口杯,一只半导体,一些书,一些字帖,一个写字桌。桌子上方有根电线垂下一只灯泡,桌子上有笔、墨、纸、砚、镇纸。然后是一个电炉、一个锅、一块案板、一碗剩菜,一个小玻璃柜、一把油壶,一堆菜、一顶草帽。门后钉着一根铁丝,上边挂两条毛巾。里屋有米袋、箱子、板床、椅子、大堆的宣纸、一只盖了旧毛巾的小电视。屋里一根“通栏”大铁丝,上面胡乱搭着老田四季的衣服,权当“衣柜”。还有一根“通栏”大铁丝,专挂他书写的条幅。屋角是脏鞋,鞋里塞着换下的袜子。这就是四川汶川县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干部老田的家,我不明白他写的关于生态生物学的论文是坐在床上写的,还是推开小写字桌上的纸墨后写的。
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只学生书包,这“清居”必是单身汉宿舍无疑了。这只小学生用的帆布包上,用钢笔画满了鬼怪式飞机什么的,还写着显然是新学的英文单词:bookbag。老田第二次结婚前,对灌县的未婚妻声明:我在卧龙干这个工作,我爱我的工作,我不会丢了工作调回县的。未婚妻一噘嘴:那卧龙就是你家,你不要回灌县这个家了。婚后老田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除此,只能每月寄160元回灌县家,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自己不喝酒不抽烟,剩下几十元钱“足够过日子”了。
我望着他墙上挂的两块长了满满一层绿毛的腊肉,我说这吃了不好。他说哪有时间老买肉,没事的,这肉刮掉绿毛就好吃,非常好吃的。
老田名田致祥,常年独居,久食霉肉,然攀援似猴,书写若飞,心如山泉,志比石坚,百兽不犯,众山无欺,采日月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真正个卧龙山人是也。
陈香梅:为什么不去拥有一千个春天
陈香梅轻盈地走来。两条纤纤细腿下,是一双高跟拖鞋式长尖头皮鞋。这是现今青春女子最钟爱的时尚打扮。陈香梅么,每天早晨跳绳两百下,晚上临睡前跳绳两百下,自然青春又青春。
这是在杭州西子湖边上的西子宾馆。香梅女士的妆,叫我想起形容西湖的诗句:淡妆浓抹总相宜。香梅女士的个子,既不偏矮,又不会因为太高而缺钙。她身子笔挺下巴微微抬起。大高个儿和她对坐谈话,往往还得仰视她抬起的下巴上边的略微有些俯视的眼睛。小平同志说:“美国有一百个参议员,但只有一个陈香梅。”陈香梅这3个字很大,里边包含了历任的美国难民救济总署主席、总统竞选委员会全美妇女委员会主席、里根总统竞选委员会执行小组副主席、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席、美中航运公SI总裁等等等等。不过我想,市民百姓都知道的陈香梅,是上世纪40年代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战地女记者。采访过美国飞虎将军陈纳德,与陈纳德婚后10年,飞虎将军英雄早逝,她带上两个幼女闯荡。直至奔走海峡两岸,促成台湾在198?年允许开放探亲。直至1991年她第二次带台湾考察团访问北京,台商开始在大陆投资。直至在广州设立陈香梅教育奖励基金会。直至1999年,陈香梅教科文奖办公室主办祝澳门回归、宝鼎铸盛世活动等等。
香梅女士从政、经商、写作,她有一本书叫《一千个春天》,前后有22个版本,译成多国文字,是当时全美十大畅销书之一。我想,她的一生,也可以用这个书名来概括:一千个春天。
香梅女士如云的卷发下,有一对熠熠的耳环,堂皇地占据着显目的空间。香梅女士自然是熠熠的。而且吸引着各色见到她的人,都想站在她身旁感受熠熠。她很体谅每一份向往熠熠的心理,站在那里,由着所有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和她照相,甚至照了又照,熠熠复熠熠。不过她每天跳绳400下,谁还能站得过她?
9月21日上午香梅女士会见“陈香梅文化及自然保护研究中心”的成员。她说及她个人没有寸土寸金,只是用她在美国的一点钱来往海峡两岸,回归本土。希望用她的力量做一些事,支持一些教育事业,尤其是贫困地区的教育。
她平淡说来,我却感受着一种青年人开拓和创业的坚定。我又想起克林顿办公桌玻璃板压着的唯一的一段格言:“青春不是人生的一个时期,而是一种心态。青春的本质不是粉面桃腮,不是朱唇红颜,也不是灵活的关节,而是坚实的意志,丰富的想象,饱满的情绪,也是荡漾在生命甘泉中的一丝清凉。青春的内涵,是战胜怯懦的勇气,是敢于冒险的精神,而不是好逸恶劳。许多60岁的人反比20岁的人更具上述品质。年岁虽增,但并不催老,衰劳的成因,是放弃了对理想的追求!”
我走出香梅女士下榻的西子宾馆一号楼,就见一辆大奔驰从身后开来,驰向前方。是她!她得立即赶去进行下一个日程。那天是中秋。近几年她已经在杭州3次过中秋了。总是与杭州有缘。对于中国人,春节是最重要的节日,中秋是最动情的节日。不过,约定俗成的节日都是要过去的。只有自己创造的节日是过不完的。创造青春的人就天天在过春天的节日。
为什么不去拥有一千个春天?为什么不呢?
张贤亮:劳改22年真是熟读了《资本论》
会后走进自助餐厅,张贤亮往盘子里夹口条,说:会上讲了那么多话,得吃点口条。
昨天他在政协文艺界联组会上,作了一个关于西部大开发的发言,得到了李岚清副总理的肯定。会后朋友“揭发”张贤亮,说他宏观经济虽然很好,微观经济一塌糊涂。这次到京,有人卖给他貂皮,他花了一千多元,然后才发现是兔皮,顶多几十元。
不过张贤亮当年劳改时真是熟读《资本论》。他说,劳改22年中间没有干过别的。我看他成天像电视里打出的一种饮料广告,叫做:高兴就好。好像22年的不快活,就在今天补上。
他喜欢把自己讲得很坏。8年前我刚参加政协文艺组时,还真叫他“坏人张贤亮”,而且不敢接近他。晚餐时与他一桌,朋友故作大惊状:祖芬,你怎么和张贤亮坐在一起?
张贤亮笑:最纯真的和最复杂的坐在一起。
自己宣布自己最复杂,准保是假冒伪劣的复杂。他正在很绅士地吃浅浅的一盆冷菜,除了一点口条,全是生菜。这桌十来人,吃自助餐数他最规范最和国际接轨。我说,劳改22年,你还是最公子哥儿。
他的眼镜是在日本买的,西服是在意大利买的,皮鞋是英国的,T恤是德国的。他说借用《茶馆》里唐铁嘴的一句台词:咱这是八国联军侍候着!不,至少可以说是西方七强侍候着。
于是大家在餐桌上正式任命他为“帅哥”。他自是得意非常,一副我不帅谁帅的模样。
细想起来,今天在座的,今天在这个餐厅里的,哪个不是“帅哥”?六七十年代谁吃过、谁见过、谁听说过自助餐?谁身上有哪怕西方一强侍候着?现在谁家没畚西方几强侍候着?谁的个性不是得到了从来没有的张扬?
一个张贤亮证明了压制人性、压制生命的极左的失败,更证明了发展就是硬道理的道理。
于是有人说同桌的冯小宁晚生了儿年,没有体会过“文革”。小宁说:怎么没有?我看到了“文革”的全过程!我12岁时看到我爸爸被打死了。
我望着冯小宁,一下定格r,只有泪水涌涌。今天本来是很快乐的,我不想哭泣。但是我的心颤抖起来,我抹眼泪,擤鼻涕。不不,痛苦的一页又一页,翻过去翻过去了。我们今天很快乐。我们个个都是“帅哥”!
月兰:阳光总在风雨后
杭州野生动物园。
与动物最相像的是孩子。与孩子最相像的是动物。孩子与动物一样地胸无尘杂、心无旁顾,一样无师自通地明白人生的要义:快乐。动物园是动物的家园,孩子的乐园。孩子与动物见面就熟,就能对话,能交友,能嬉戏。
3个孩子每人手里握着一把草,和长颈鹿玩疯了。大一点的那个男孩17岁,还有两个11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一边奔跑,一边逗长颈鹿:来!来!长颈鹿!跟着我!给你吃草!跟着我!给你吃草!
那长颈鹿看来是三代贵族,嬉戏的时候也不忘优雅。长颈鹿越是优雅,越显得那3个少年乐翻了天。两个男孩哈哈哈哈笑着,好像把他们积压了十几年的笑一下子全笑了出来。
从来也没有看见他们这么高兴过!
一旁看着他们的安娜,不觉一阵辛酸。
和长颈鹿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忘了在动物园之外的妈妈。正是妈妈,4月底对安娜说:我有个愿望。
安娜急问:什么愿望?
妈妈说:我这两个儿子,还没去过动物园。
安娜说:我就带他们去。我女儿也一起去。
这位妈妈能说出来的愿望,安娜说什么也要去做到。
3个少年又在开心地大叫:我跟猩猩抱一起啦!我爬大象身上啦!
安娜的眼睛,不看自己的女儿,只盯着那两个男孩。
如果,他们的妈妈能看见他们这么高兴,那简肓能给她治病!如果,他们的妈妈真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孩子们的家里很幸福,他们也不至于一下子发出了积压十几年的笑声。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安娜的身上,我可能顶不住!
孩子们哈哈哈哈笑着。
安娜的心哭着。
今年3月初,安娜接到孩子妈妈月兰的电话:她得了癌症。
月兰哭,安娜也哭。
月兰的丈夫,2003年9月得了癌症去世。月兰的母亲,是丈夫去世的前一年去世的,也是癌症。
安娜如何劝月兰,而月兰对“癌症”这两个字已经太敏感。两个儿子已经失去了爸爸,生怕再失去妈妈,不吃不睡,抱头痛哭。
月兰来来回回说:我两个儿子怎么办?
月兰昏昏沉沉说:我什么时候死?
安娜好歹让月兰住院动手术,两个男孩她来带。
事情发生在2005年杭州拱墅区的和睦社区。月兰是社区里的低保户,安娜是社区里的帮扶员。
事情还要追溯到2000年。杭州又一个现场办公会。市总工会、市民政局、市劳动局、市财政局、市经委、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等等,还有书记、副书记和副市长。议题是一揽子整合社会各方面的资源、力量,寻找一个统一的帮扶弱势群众的载体,形成一个长效的机制。
总工会提出社会各界送温暖,困难群众沐春风。市领导说,好!就叫春风行动。
每年底一次性补助的标准,从1500、1800、2000,提高到2000、2500、2800。还有26项优惠政策,譬如子女上学免交学杂费等等。而且一年比一年加大力度。贫困家庭一旦有人得大病怎么办?2003年出台一个政策,每人每月交1元,医疗费超过5000元,就由有关方面交清。凡持有杭州市困难家庭救助证的家庭,享受种种大病救助办法。到市慈善医院看病,2003年有10项免费、10项减收费。到2005年,有21项免费、11项减收费。重病人没钱付费,可先记账。
然后交不出来呢?我问。这是2005年7月了。
总工会一位有关方面负责人讲:市里说了,市财政托底。而且互助医疗上不封顶。今年上半年已经一千多万托出去f。
我笑:那我以后有病来杭州。
又一人说:是有这问题。
我不明白:什么问题?
他说,杭州大气,外来务工的二百多万人,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但是也有人钻了杭州大气的空子。有一个小单位,就报了3个尿毒症。
他对我笑道:你看,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很快就想到这个窍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