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哈哈一笑说:“菩萨说‘青青翠竹尽是佛性,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万物都是有情的,连圣人也讲‘食色,性也’,独阴不生,孤阳不长。况且你又没有写出僧道无缘,洒家来来有何不可?这样,攀了你那份亲洒家立即还俗。阿弥陀佛?”
甘凤池听和尚说话不伦不类,但长相却不凡,三十多岁,阔额方颌,浓眉大眼,腰圆膀粗,体态魁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不禁为陈四捏了一把汗。再看那美娘脸上飞出红晕,两眼流露出优郁的神色,看来她是既担心又含怒。
这时,场子里已摆开阵势。陈四因无言对答,只能说:“既然如此,敢问大师父法号上下。”
和尚说:“不敢,不敢!洒家上智下能,俗名谭音。老丈人请先进招,洒家可不敢以少欺长。”一嘴的语无伦次。
陈四说了句:“休得胡言!”也就不容情地踏罡门,进中宫,“双风贯耳”向和尚的头部击去。
和尚格格一笑,说声“来得好!”以“脱袍让位”后退一步,袍袖抖抖,轻易地躲闪了过去。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注定要做你的女婿的,结个缘,先让你老人家三招。”
陈四的气可上来了,他猛地身子一长,两臂上举,全身关节骨碌碌地一阵响,掌中“叶底偷桃”,右腿“枯树盘根”击向和尚的中下盘。和尚还是油腔滑调地说:“咱们都要成自家人了,老丈人何必如此凶狠?且慢!”平地一点,“旱地拔葱”跃起丈余,倏忽间使个“大鹏展翅”,已飘落在陈四身后。
陈四见两招落空,知道来者确是好手,迅速一个转身,又和智能对了面。那和尚笑笑说:“三招已经让过,老丈人请看仔细,小婿我要得罪了。”说完两臂左右一分,以“凤凰展翅”开招,就地一个“黄龙翻滚”,已到了陈四的跟前。然后猝然腾身,右掌“要离剌庆”才发出,就势一个阴反阳,招势成了“太白举酒”,眼看已击到陈四喉头。
智能在瞬息间这几个眼花缭乱的动作,使甘凤池大吃一惊。他吃惊的倒不在于智能的手段如何,而是和尚的功夫怎么竟和自己源出一流?那和尚到底是何许样人?吾师门下焉有如此狂悖之徒?
甘凤池还来不及思索,场里的争斗已是紧张万分。那智能用了不少虚招、诱招,旨在消耗陈四的体力。陈四久涉江湖,阅历颇深,更是一位能征惯战的高手。他使出了擒拿手,虚实相间地沉着应付。但年岁大了,究竟不及智能血气方刚,精力充沛,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支,进招也迟缓乏劲。这些,外行人还觉察不出来,可是坐在条凳上的姑娘却焦躁不安起来了。
陈四心中自然明白,如果今朝自己败在和尚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决定用绝招胜他。陈四这回用的是八卦九宫掌里的龙形手分左右击和尚两肋,只要掌风及身,和尚非跌不可。好个智能却不偏不让,袍袖舞得急急转,猛地一个“袖里乾坤”,两手已紧紧地握住陈四的双腕,随即吼叫一声:“老丈人,过来吧!咱们翁婿俩亲热亲热。“想把陈四拖过去摔倒。陈四到底不凡,他赶紧把功夫运到下盘,同时反手也擒住和尚的双腕。顷刻间,两人像哼哈二将似的对峙着了。你不饶,我不让,脚底的青砖在碎裂,地在下陷。这时甘凤池已明显地感觉到,陈四是必败无疑,因为和尚身材高大,处于居高临下之势;陈四已竭尽全力,而智能和尚游刃有余。他心中为之担忧起来。
坐在条凳上的姑娘实在是打熬不住了:父亲一旦败北,自己该怎么办呢?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她已不顾一切了!猛地,她抽出双刀打横向智能砍去一其实她并不想捉冷刺去伤害和尚的性命,只希望和尚能为避双刀而松手,父亲能转危为安,然后再另想别法调停。
这一着,智能倒不曾防着。他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就镇定了。他始终不肯松开紧紧捏住陈四双腕的手,却张口一喷,一道白光直奔姑娘面门而去。全场寂静得落叶有声。
和尚的这个举动,可把甘凤池给惹恼了,想不到和尚还会剑术!想不到他随便以此伤人!
读者有所不知,大凡所谓剑术,一般系指三种:三尺青锋,这是平时一般防身对敌的佩剑。进一步为宝剑(不是泛指的“宝剑”),一尺来长,传说有“水断龙舟,陆刺兕甲”之效,剑身上纹理似龟背,似水波,美眩人目,历史上专诸剌王僚的鱼肠剑就属此类,不过要有超群的技艺才能操此。最上乘的为飞剑,仅寸许,可怀于袖中,亦能藏于口中,但没有出类拔萃的内养功和呵练造诣是万万不能达到这个境界的。《聊斋志异》中的《侠女》一则中所讲的就是这类飞剑。后来“吕四娘飞剑刺雍正”也是飞剑。
口喷飞剑靠的就是发劲,剑术之高低则由喷射时所发出的色泽来区别:红色为最,其次紫色,青色,以白色为最次。怀有飞剑术的人都有三条戒律:对不会飞剑的人不能用之;不到危及自身生命时不能用之;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不能用之。今日智能以一出家人竟肆无忌惮地前来比武招亲,还轻易地炫耀飞剑术伤人,甘凤池怎么不义愤慎膺!
自然,号称“八大剑客”翘楚的甘凤池也精通此道。他完全可以用高出数筹的红光剑来击碎智能的白光剑,从而大大挫伤这个狂妄之徒的元气和功力。不过甘凤池不肯轻易露迹,因此想到和尚能练到这一步也确非易事,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下手狠毒!稍事儆戒儆戒也就算了。主意一定,他从囊中摸出一枚“康熙通宝”制钱,气贯手臂直透指端,倏忽一下直奔白光剑而去。
姑娘见一道白光扑面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退避不及,“哎哟”一声,手中双刀坠地,捂住面部,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当啷”一声,接下来就是一阵“哇呀呀”的力竭声嘶的喊叫。姑娘松开双手一看,眼前局势大变:父亲已转危为安,相反,那和尚倒是跳出一边,脸发绀紫色,两臂直抱住胸脯喘着粗气愣在那里一一他那柄白光剑再也收不回来了,而且内气功也受了挫伤。围观者一阵哗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盯向了甘凤池。
那和尚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缓过一口气后,满腔愤怒地一步一步向甘凤池走了过来。甘凤池知道和尚不肯善罢干休,也跳下旗杆石,笑着迎上前来。
智能对着甘凤池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起了狐疑:此人身材矮小,模样儿像个文弱书生,他以什么功力竟能砸飞自己的白光剑呢?智能双手合十,口称“善哉,善哉!”躬身就是一揖。甘凤池早有准备,一个“鞭转陀螺”已偏向右侧,只听訇的一声巨响,甘凤池身后的那两块高而厚实的旗杆石已被击为两截,倒翻在地上,好一手“开碑破石”之功!大家都惊呼起来。智能见没有击中对方,正待抬起身来,眼角上瞥见一物,心中不禁大喜。原来甘凤池在迅速转身的时候,一条发辫却高高地飘拂起来一一清朝入关后人们都是蓄辫子的,凡要和人动手争斗时,首先要把辫子盘起来,或缠在脖子间,以免被对方抓住而吃亏。智能怎么肯放过这个稳操胜券克敌制胜的好机会呢?他眼明手快,刷地一下已紧紧抓住了甘凤池的发辫,还顺手在自己手上绕了两转恐防滑落,然后用足功劲想把对方拽将过来,一掌拍碎他的脑壳。
甘凤池闪出的身子刚站定,已觉着了脑后的羁绊,他心头一喜,不仅不设法解脱,相反把脑袋往前一挺。智能顿然觉得原来柔软的发辫,顷刻像几道铁箍似的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想松开已不行了。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甘凤池已拔开双腿向前奔去。智能和尚身不由己,只得被拖着紧紧尾随于后,凤池越奔越快,起初,智能尚能跟着跑,后来,两腿已无法着地而悬空,直到身子像一只风筝似的荡在半空。智能后悔莫及,心中叫苦不迭。
甘凤池一看已到了火候,猛地发辫往前一思,把个智能直挺挺地甩倒在地面上,他却平心静气地笑吟吟伫立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围观者不禁轰雷般地叫起好来,庙前街闹红火了。
好半响,智能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狼狈万状,眼里露出凶光,滴溜溜地盯着甘凤池转个不停。恶狠狠地说了声:“后会有期!”随即挤出人群,狼奔豕突而去。
甘凤池正待要走,陈四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留住了,连声感谢相助之恩,并说:“仁兄若不嫌弃,请移玉趾至小可寄寓的客栈中去叙谈叙谈。”
在交谈中,甘凤池才知道陈四原来是在山东济南府开设镖局的,曾替某一反清帮会藏了一笔巨款,被清廷侦破后通缉在案。陈四为避祸才携女儿到了太湖西洞庭山,从此打渔为生。他邀甘凤池去他家小憩。甘凤池欣然相随而往。
在陈家盘桓了数日,饱览了七十二峰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的太湖景色。陈四就提出拟把女儿美娘许配给甘凤池。
再说那美娘自幼失恃,是严父的掌上明珠,自然十分宠爱。她看到甘凤池在扬州击败智能,解了父女之危,心怀感激之情。那小伙子彬彬有礼、相貌堂堂,自己也是很中意的。可是她还不大通哓甘凤池那以静制动的正统佛家内练功劲,很想见识见识这个人拳脚上的功夫究属如何?于是撒娇地扑在父亲身上一番耳语,把个陈四说得哈哈大笑起来。凤池不明白内中情由,反倒脸涨通红,嗫嚅着无所措手足。陈四说:“甘壮士,这小妮子让我平时宠惯了,她居然不知深浅想要和壮士比比拳术。”
甘凤池连忙离座谦让:“这可万万使不得的,陈小姐金枝玉叶之体,凤池很粗莽,倘有失手,那还得了!”
陈四见女儿还在一旁不服气地撇嘴,于是说:“不妨事的,小女跟了我也是风里来雨里往的,筋骨还硬朗,经打经摔。再说么我还是这句老话,自幼让我娇养惯了,不懂得礼貌,甘壮士正好教训教训,点拨点拨,省得她再缠我。哈晤哈哈!”
甘凤池作难了一阵,才勉强说:“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还望陈小姐手下留情。”
陈四说:“溜溜腿玩玩行了,不要使刀枪棍的,点到为止。”两人在庭院里各立门户,甘凤池拱手在胸,笑吟吟地说:“请陈小姐发招吧。”
美娘可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地忸怩作态,加上她好胜心切,立即以梅花拳中的“梅开五福”拳脚交加地向甘凤池胸部腹部袭击而来。甘风池顺势往后一仰,头脚支地一个“卧看天河”,轻轻地躲了过去,接着一个“蜈蚣蹦”,平地跃起丈余,窜过美娘头顶,紧贴着她的后背垂手而立。
美娘见眼前突然没有了人,赶紧回身,差险与凤池撞了个满怀,这下她可羞红了双颊,心中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姑娘又不肯示弱,何况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立即又以“梅雪争春”击凤池双肩。凤池只是泰然地朝后稍退,还是不还手。姑娘这下可恼怒了,她气呼呼地说:“你别欺侮人,干吗不还手呢?”说完又以“踏雪寻梅”兜胸击来。
凤池知道,若不稍事还手,姑娘会下不了台阶的,万一真的惹恼了她,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侧身伸腿,顺势一个“四两拨千斤”,只用了一半力气,在姑娘肩上轻轻一拍,说声:“陈小姐,站稳了!”
陈美娘感到背后要被击着了,心中顿然来了主意。她佯装一个趔趄,往前一扑,绊在凤池伸出的腿上,俯伏在地。这着凤池倒没防着,还以为姑娘真的是被击倒的,赶紧上前来搀扶。美娘一看心中大乐,暗想:“这可中我的计了!”她等甘凤池走近了身边,看看够得着了,立即一个“风卷梅瓣”,从地上倒飞起来,右脚脚尖已踢到甘凤池的咽喉前。甘凤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毕竟是个艺高胆大的一流高手,立即想出使用绝招来结束这场喜剧性的争斗。
站在边上的陈四看到女儿真的似在拼命一般,哪能不急?他正想喊出:“不可放肆!”只听“咯登”一响,女儿已奔到了自己的身边,羞涩地把脸埋在父亲的胸怀里。原来甘凤池已把姑娘弓鞋尖上的铜包头咬了下来。陈四抚着女儿的肩膀笑着说:“怎么样,这下可尝到厉害了吧?要不是甘大侠手下留情,早把你给撕两半了。”说罢,喜呵呵地笑个不住。
甘凤池把铜包头尖托在掌心上走到陈四面前,满脸堆笑地说:“令媛果然好功夫!若不是她临时相让,甘某的喉头早被捅了个大窟窿了。”
三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又住了几天,陈四备了妆奁送女儿至金陵与甘凤池完婚,美人侠士,一笑人帏:
碧玉女儿巾帼妆,小姑居处尚无郎。护香非是闲蜂蝶,讲武房内鸷梦长!
吕四娘辕衙锄奸
七月,骄阳似火,燠热的燥风旋卷华北平原,古驿道上飞扬的尘土似雾瘴沉沉。中午时分,路上很少有行人走动。
一阵细碎的铃声清脆悦耳,像一股泉水在潺潺流滑。这铃声发自一头黑驴项下的铜铃,那黑驴时而疾驰,时而点蹄。铃声也就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柔缓。
驴背上的骑者是位妙龄女郎,头戴遮荫无顶大凉帽,发髻高耸,月白色的头篷配以青绿色的箭衣箭裤给人一种凉爽感觉。那姑娘生就白玉映雪般的鹅蛋脸,眉如新月而弯,眼珠黑白分明,顾盼生辉,丰润端庄的鼻子,嘴唇若点朱红艳,在妩媚和婀娜中透出刚健和英气,威风凛凛地,教人爱看又害怕看。灼热的气候使她的脸上已微微沁出汗珠,她摘下草帽不停地扇动着,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风片,已使她感到有说不出的快意。
突然,后背传来了尖利的马嘶声,马蹄似擂鼓般杂沓。姑娘吃了一惊,赶紧把脚蹬一挺,黑驴让到一边,就在这个时候,一匹溜缰马发疯似的颠驰而来,眼看已近黑驴的右侧。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姑娘在驴背上一个“银河仰卧”,横身出去探手已抓住了那溜缰马的嚼环,接着使了个“苍鹰飞渡”,已从驴背上翻跃到了马背上。那马陡地一惊,更加疯狂。她不慌不忙,两腿像铁钳样的夹紧马的肚裆,两手抓住领鬃毛使劲压下一扣,溜缰马起先还是咆哮挣扎,但没颠出多少远,再也无力和马背上的人相抗争,乖乖地被驯服了。姑娘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露着得意的神色牵转马头往回而走。黑驴怀着妒意地立于路旁,眼看着主人在马上徜徉,就焦躁不安地一个劲蹬蹄。
姑娘刚跳下马背,只见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奔上来,走到跟前,横眉爆目地捶打着马匹,气火火地骂道:“我让你撒野,我让你撒野!这回怎么样?你这畜生还敢撒野吗?”真是股十足的书生气!姑娘掩嘴而笑。青年人转过身来,脸上换了一副矜持的笑容,对着姑娘恭敬地一揖到地说:“多谢女英雄相助,不胜感荷,生员这下施礼了。”
姑娘微哂埋怨说:“你的马是怎么搞的?幸亏大热天正午路上没人,不然的话这祸可闯大了。”
青年人慌忙解释说:“是的,是的。我下马纳凉,把这畜生在树上拴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一来,让它给溜缰了。请问女英雄高姓芳名,仙乡何处?生员张熙日后也好登门道谢。”
不等那人说完,姑娘不禁浑身一颤,她挺前一步追问:“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再给我重讲一遍。”
那人一吓,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期期艾艾地说:“我叫张熙。”
“你是湖南衡州的张照?”姑娘一把抓过那人的胸襟,冷哼着逼问,“我问你,曾静是你什么人?说!”
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我的老、老师……”
“铿!”一柄令人望之毛发悚然的宝剑脱鞘而出。姑娘握剑在手,脸色顷刻变得铁青,“呸”了一口,把张熙操倒在地,眼中杀气暴射。
张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神圣的天使刹那成了可怕的魔头。他恐惧万分,舌头不听使唤了,僵硬又结巴地问:“姑娘,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