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街檐边用篾席搭起灵棚子,吊客送来的祭幛挽联挂了起来,火炮一串接一串炸得惊耳朵。一具楠木棺材停在灵堂正中,头前香案上摆上了祭品,脚头上点了盏青油灯,这叫“路引”,怕的是七爷上路时黑灯瞎火不方便,洪七爷已穿戴好老衣寿鞋,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只是双眼咕起,怎么也合不拢眼皮子,没法,只好由了他。
灵堂上终日香烟缭绕,红烛高烧。白天由一班和尚敲锣击磬,跪拜唱读《十千忏》、《三元忏》、《救苦忏》;夜黑,三拨玩友轮番敲打,坐唱,不外乎唱些与死人有关的折子戏,如《活捉王魁》、《二十四孝图》之类,丧事办得排场,闹热,白天黑夜都引来不少路人邻里驻足围观。场面上人都说:铁核桃仗义,没忘了与洪七爷师徒一场。
铁核桃明白,如此一闹腾,银子只出不进,这武德堂怕要垮杆啰!
停丧七天期满,洪七爷该上山了。坟地早已看定,在菜园坝鸡公坡上,小神仙点的穴,说那沓是青龙双拥,水口重重,山不高,却是旗鼓圆峰,是难得的宝地,聚气敛财,后人得发。这天一大早,坐堂先生差人从通远门请来十六抬大杠。棺材盖已经钉牢,眼看待放一串百响鞭炮一声吆喝就该起杠。哪知灵堂外忽地一阵鞭声紧响,又来了一拨吊丧的。铁核桃忙迎出来,一看,惊诧不已:这一行吊丧客,打头的竟是周兴龙!
周兴龙腊月天也敞着怀,如今更神气了,身后竟贴起了十余个斜挎盒子炮的弟兄伙!
俗话说:孝子头,遍地流。临出殡时有吊丧客来,也算得一份情义,铁核桃虽说不情愿,但一愣之后还是准备叩头。周兴龙眼快,一把拉住,一笑说:“孝子头当狗毯,你兄弟我哥子又不是外人,算啰!”说罢一招手,后面一个弟兄上前一步托上一匹青缎子祭幛,周兴龙接过双手递给铁核桃,说:“兄弟来迟一步,聊表寸心!”
冤家宜解不宜结。坐堂先生马永和喊一声:“给周爷看茶!”
“不必了,不必了,兄弟我还有公务!”周兴龙笑扯扯打句官腔,抱拳道:“打扰了!”说罢,来去一阵风,领着十余个弟兄伙一扭身走了。
铁核桃感到蹊跷,忙展开祭幛来看,不看则已,一看,眼睛一下绿了,只见祭幛上一幅挽联赫然人目:得意时造孽,毛桃子尽拣软的捏,七爷也算是半世英雄;落魄就喝酒,醉乡里枉做昔日梦,你哥子也有这下梢头。
揭死人的皮,剥活人的脸。铁核桃毛了,冲进灶房抡一把两斤半的菜刀就要撵去拼命,麻子李一把抱住了他,说:“老弟,使不得,姓周的人多有炮火!”铁核桃一听泄了气,不由跌脚“唉”地叹了一声。
刘二爷望着周兴龙的去处,冷冷说了句:“自古盖棺论定,何必揭死人的短嘛,这才是造孽哟!”
洪七爷一死,武德堂化雪似的败了。不久,铁核桃把武德堂的铺面也典了出去,听人说,他光生生一人上川西坝跑滩去了。如今,江北城来的向麻子在那沓开了个棺材铺,除棺材外,还卖些老衣寿鞋,纸人纸马灵房子。那年辰,人寿数短,据说生意还对路子。
来今雨轩茶馆依旧。洪七爷一去,周兴龙像是出了一口恶气,来得勤了,隔三差五总上这里走一遭。
自打当上水上缉私队长,周兴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不久又露了一手:一天,一条由宜宾走汉口的客轮在嘉陵码头上停靠,周兴龙亲领着几个弟兄上船检査,一个多钟头下来,满船似篦子篦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正准备下船,一扭头见舱壁上挂着两条四五尺长的大鱼,周兴龙不由脱口赞道:“咦,好大!这鱼脑壳做砂锅鱼头怕硬是安逸喃!哪位的,分一条啊?”船舷边,一位四十来岁的壮汉子立起身,慌忙赔笑说:“长官,这鱼是带到汉口送人的。分不得。”周兴龙原本是开个玩笑,并没想分他的鱼,可听了这话,却感到几分蹊跷,心想:汉口多的是鱼,这客人何必从宜宾大老远带两条死鱼去送人喃?于是叫来一位弟兄,说:“这鱼怕有点名堂,先从这鱼嘴巴里插一钎子再说。”客人闻言,陡然间变了脸色,一扬手,袖筒里飞出一柄上首,直端端朝周兴龙扎来,周兴龙眼快,一偏脑袋,上首竟然被他魔法般夹在右手两指头间。那汉子也快,一惊,鱼跃腾起,猛一头扎进了长江。显然这汉子水中功夫极好,只见水花一闪,竟没有了踪影。几个弟兄抽出枪来,被周兴龙止住了。他咕眼盯着江面冷冷一笑说:“我肯信他是水猫子变的,气都不换一口?”话音刚落,离船四五十公尺的波浪间倏地露出了半边脑袋,说到迟,那时快,只见周兴龙手腕一抖,上首带一道劲风飞出,“呼”一声扎在了那颗黑乎乎的后脑勺上。上首的红缨在浪花间闪了闪,沉了。自此,周兴龙的名儿在川江上大振,黑道上人都知道水上缉私队里有个了不得的“神叉周”,再也没人横着来硬的了。本来,缉私队里那一班弟兄个个都赛似阎罗王殿前的小鬼,没一个是省油灯,如今在他面前也乖巧了许多,“周哥”长“周哥”短喊得怪亲热。
软绳子套猛虎,于是,川江黑道上客人就变着法儿走他的门子,自然,周兴龙得了人情也卖乖,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在这两百里川江道上,周兴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大小小也算尊菩萨啦!
突然,有两三场日子来今雨轩茶馆里没见周兴龙的影,有人说,这小子又干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说是他扣了条洋船,从舱里缴获了几千两烟饼,不但没事,反而受了重庆警备司令部的嘉奖,被警备司令徐玉鳌调去水上稽査处王占益身边做了副手。果然,两天后《金城晚报》于第四版右下角披露了一则消息。
“其春”轮机器舱中私藏烟土,缉私队尽数查获全部充公。本报记者五月二十九日讯:英籍商船“其春”轮大副麦里卡德尔斯于机器舱中私藏烟土若干,吗啡坯子若干,被水上稽查处所属之水上缉私队于朝天门第四码头上尽数查获,人赃倶在,麦里卡德尔斯亦供认不讳。日前,其人已交由英国领事处置,据称:英领事将对其严惩不贷云云。
自然,这件事在来今雨轩茶馆里成了摆龙门阵的绝好话题,不消说,如今的周兴龙在满茶馆茶客的眼里已经的的确确是个人物啦!
这以后,周兴龙也常到来今雨轩茶馆里喝茶,只是派头更大了。一来,身背后总跟着一两杆枪,几个人霸一张茶桌子,堂倌王老幺见了,总会长声吆吆叫一嗓:“周爷这里来两个双碗多发点叶子!”然后颤悠悠提来长嘴子铜壶,满脸赔笑:“爷几位今下午得空?稀客,稀客!”周兴龙一高兴,也会像洪七爷当初那样“啪”地往茶桌上拍出几块钢洋,亮嗓门说一声:“众几位的茶钱周爷我开了!”于是满茶馆的茶客们就会识趣地赶快站起身来,或打躬,或作揖,或按袍哥礼节丢个“歪子”,一叠声说些恭维话:“周爷,让你老又破费啰!”或者趁机套个近乎:“你哥子硬是讲礼哟,该让兄弟我敬你一碗才对吗!”这时,周兴龙也会像洪七爷当初那样立起身,拱手作个转转揖,笑扯扯说一句:“承各位赏脸,承各位赏脸!”只是坐堂先生马永和却始终不大理他,逢上周兴龙会了茶钱,也只是屁股稍稍离座,弯弯腿,算是“谢”过了。
一天周兴龙又来了,后面照例贴着俩跟班,进茶馆后只朝坐堂先生和几个熟客淡淡地点了点头就一人喊了碗茶,像是有事,没等王老幺掺第二次开水,就匆匆走了。
周兴龙一走人,红鼻头杜三就冲坐堂先生一努嘴,说:“马无生,周兴龙这娃硬是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哟!几爷子走起路来衣服角角都扇人呢!”
马先生没开腔,小神仙却半眯着眼睛接过了话,不紧不慢说:“非也,适才我给他相了一面,周兴龙他虽然春风满面,但却印堂晦暗,俗话说,红透的樱桃迟早会落,他哥子怕最终难逃一劫哟!”
小神仙的话谁也没在意,然而这一次却是“金口玉牙”,极准。自那次周兴龙在来今雨轩茶馆里照了一面后,就没再来过。约莫又过了三个月,突然有消息传来:周兴龙运交华盖,倒了邪霉啦!
据说是这样一回事:有一团川军乘轮船去万县,在朝天门码头雇了些挑夫往轮船上担子弹,谁知上跳板时子弹箱的绳子断了,箱子里竟滚出了烟土饼饼和粗制的吗啡坯子,刚巧周兴龙路过碰上了这事,忙叫人把另几只子弹箱也打开检查,一看,哪是什么子弹,竟箱箱都是装的烟土。本来,川军中的大小军阀做鸦片烟生意并非稀罕事,水上稽查处对这些握有枪杆子的丘八也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太认真。然而碰上了总也得管一管,故此周兴龙也只叫几个弟兄把撬开了的几箱烟土抬上水上稽査处泊在码头上的办公囤船,就算是了结了此事。哪知周兴龙刚上囤船坐定,一碗茶还没喝透,一个川军营长抱着一挺机关枪竟带着一连荷枪实弹的丘八冲上了囤船,“呼”地围住了周兴龙,叫道:“谁敢动老子的子弹,老子就打死他!”周兴龙本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谁知那天又刚在小洞天喝了两杯,仗着酒劲也一下毛了,立起身,就准备去抓舱壁上的手枪,正这时,机关抢叫响了,周兴龙还没抓稳枪把,就被丢翻在血泊中,当周兴龙醒来,烟土早已被这一伙丘八抢回了轮船了,而他的一双腿却齐刷刷被机枪打断了!
消息传到重庆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徐玉鳌不由怒发冲冠,动了虎威,立即抓起电话调来两个营,封锁了江面,围住了轮船。川军也不甘示弱,也退上轮船架起了机枪。一时间船上船下虎视眈眈,情形十分险恶,似乎只要谁先放一枪,立时就会弹雨横飞,打得个昏天黑地。
两边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服软,眼看一场恶仗势所难免。哪知第二天凌晨,警备司令部的两个营突然接到命令竟阴悄悄撤走了。
后来才知道,这一团川军是二十一军师长“范哈儿”范绍成的部属。这范哈儿出身绿林,是四川有名的袍哥大爷,是个半匹眉毛就遮脸,横起来鬼都怕他三分的角色!事发后,范哈儿带着两个马弁立马从万县赶到重庆,一辆吉普车对直开进了警备司令部,将一包金条掼在徐玉鳌桌子上,说了句:“徐兄,你哥子报个盘,那娃的一双脚杆就算是老范我买啦!”
偌大个事,竟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化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子的一句偈语道尽了人世的真谛!白云苍狗,祸福贵贱,似乎只在一瞬之间。
当来今雨轩的茶客再次见到周兴龙的时候,周兴龙的两条腿只剩下了腿根,腿根上包着一块橡皮,仅靠两只手上的小木凳支撑着艰难地移。他的堂客已经死了,据说是跳了江。狗子娃还跟着他,右手拿只破碗,左手提根打狗棍,虽只九岁,却比他爹高出一头还多。
父子俩也到来今雨轩茶馆来过,但决不进茶馆,周兴龙背靠着墙,坐在阶沿边。这时,堂倌王老么就会端来一碗水,周兴龙接过水,仰脖子吞下,只听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然后将碗轻放在旁边地上,眼睛直直的,连头颈也不动。如果坐堂先生马永和也在,会走过来,从长衫里摸出几枚铜钱默默地放进狗子娃的破碗里,或者从茶馆隔壁的姜记锅盔铺里买来几只刚出炉的锅盔递到狗子娃手上,然后车转身默默地叹一口长气。
从此,较场坝这块地界儿上又添了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只是周兴龙向人乞讨从不说一句话,逢上人家施舍,木讷的脸上也没有一丁点儿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是老僧人了定,混浊的双眼空荡荡地望着远处,没有谁能弄清他究竟在想些啥子?
大约是民国二十三年的腊月初上,有钱一点的人家开始备办年货的时节,周兴龙死了。那几天,阴凄凄的,雪粒子纷纷下得正紧,是一个捡破烂的孤老婆子在千层梯的一家吊角楼下发现的。发现时,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早硬了。旁边,破碗里还有只锅盔没动过。狗子娃去了哪沓?从此,再没见过。
坐堂的马先生和开油腊铺的刘二爷各凑了两块大洋清来两个小叫花子用一副薄板把他抬到千厮门外的半边坡上埋了。周兴龙与洪七爷都死在岁尾,时间则错开了五年。
(尾声)
许多年过去了。较场坝团转添了不小店铺,来今雨轩茶馆日见寂寞了。堂倌王老幺的脑勺后头已有了白发,小神仙与马先生也已作古。然而,一些当年的老茶客聚一桌时还时常摆起洪七爷和周兴龙。逢上天阴下雨,说不定就会有人捶着腰杆,说:“如今的东西假名堂多,哪有先前洪七爷的膏药真楷哟!”提起洪七爷,也自然会摆到周兴龙,末了,总有人叹一声:“唉,可惜了他那神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