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犬微笑了一下,又颇为不解地问:“庄主怎么这么快就找到青城来,而不是去别的方向?”
千叶俊雄道:“怎么说我也是她亲爹,一手把她养大的还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说往东那就一定得向西追。她留的书信说回东瀛,是为了骗得庄中其他人弄错方向,好多一些逃跑时间,又怎么能瞒得了我?至于你,我也是碰巧想起来的,回庄以后我把那几天来往的人都查了一遍,唯有你不熟悉。命人去查你底细,说你是青城一个伙计,而青城却又是我在中原获得消息中最少的一个地方。我便想,这个小城之中必定暗藏玄机,一定在这边。这一来,可算是有收获,发现不少天大的秘密。”
辛小犬悉心听着,笑而不语。
千叶俊雄道:“只是有一事不明。江南能够扶持镖局自然是因他出身于富庶,你年纪尚轻,又如何能有财力撑起紫霞客栈这么大宗生意?”
提到这个,辛小犬便轻松地笑了,道:“庄主既然已知道我来自帝王谷,又何来此问呢?”
千叶俊雄若有所思,轻点了点头,道:“说起来,其实我当年并未进到谷中,只是见到了灵公而已。帝王谷何等繁华,我是没有亲见的。”
辛小犬继续道:“既然那个地方已被称为帝王谷,便当真是以帝王之资来建造的,缺什么也不会缺金银。庄主知不知道帝王谷的金安殿是由什么建造而成?”
“什么?”
辛小犬淡笑了一下:“金砖铺地,金箔覆壁,廊柱上都是金雕覆面,镶嵌上等翡翠玉石,所以,它又被称为黄金大厅。人说皇帝住着金鸾宝殿,锦衣玉食,若是他们能有幸得见帝王谷一个角,恐怕也没脸敢以九五至尊自称了。”
千叶俊雄确实有些惊讶了,笑道:“够豪奢!果然是帝王谷的手笔!”
辛小犬笑道:“所以凡帝王谷出来的人,通常不会被钱财所惑,因为谷里多的是金银,比粪土还不值钱。”
千叶俊雄道:“你既是金剑弟子,所以帝王谷的金银都可为你所用,你将来也会成为帝王谷主的传人,对么?”
说到继承人,辛小犬脸上笑容很快散去,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疲倦,嘴角微微牵动一下,道:“我可没兴趣去当那个传人。”
千叶俊雄很意外,道:“哦,为什么?”
辛小犬脸上依然是那种淡淡的疲倦,两眼空空地望着锅下的火,然后才慢慢回答道:“我大师父辛无极年方五十,武功盖世,谷主之位再由他执掌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到那时,我们下一辈的弟子刚好可以继任,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千叶俊雄听罢,突然间又觉得自己又不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以帝王谷几百年来的地位与实力,放弃谷主的继位权,简直跟放弃做皇帝没什么两样,他却毫不在意。千叶俊雄确信小犬所讲的是真心话,只是不明白他如此决择,是淡泊,还是因为疲惫?一个正值年少气盛年龄的英挺少年,既未品尝世事无常,也未经历岁月沧桑,又怎会有如此看轻一切的淡然胸怀?
此时,粥熟了,翻滚着冒出锅边溅进柴火,突如其来的滋滋声打断了两人各自的思绪,浓浓的香气顿时溢满整个山洞,两人急忙起身来专心侍弄今天的晚饭。辛小犬一瘸一拐地去找碗筷和勺子:“终于有的吃了。”
千叶俊忽然问:“这里有没有酒?好想喝两杯。”
辛小犬诧异了一下:“酒?应该有,我找找。”他趴到箱底翻了一阵,还真找到了一大壶,递给千叶俊雄。
暖暖的一碗粥喝下去,两人浑身热气顿生,兴致也越发高了起来。千叶俊雄拿酒倒进两个碗里,两人对坐在毡子上一起喝起来。那些是西域酿的葡萄酒,浓烈甘醇,劲头十足,两人没喝几碗,讲话便开始不着边际了。
千叶俊雄拍着辛小犬的肩膀问:“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你不是当了他几天师父么?”
“虎父无犬子。贵公子聪明绝顶,敢想敢做,识大体又不怕死。人中龙凤,不可限量!”
千叶俊雄非常开心,道:“那是。因为是我的儿子啊!”
辛小犬笑道:“那是,庄主,其实你不只有了儿子,儿媳妇也有了。”
“什么?”千叶俊雄吃惊。
辛小犬道:“恪文在京城有个姑娘喜欢着他,那是个很好的姑娘。”
千叶俊雄呵呵笑道:“呵呵,真的么?他才多大年纪,竟然就有人喜欢了!那你呢?喜欢你的自然不会少,可你自己有没有意中人啊?”
话一入耳,辛小犬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美丽而模糊的脸,他兀自笑笑,摇了摇头;正笑着脑袋里突然没来由地冒起一个声音:“死小犬!”他心中一凛,笑容也顿住,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然后是浓浓的失落,一种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的失落。辛小犬由笑而忧,放下手中要喝的酒,怅然地道:“老天爷才不管我有没有呢!”
或许是酒意太浓,千叶俊雄看着他眼神中的奇怪转变也没追问,只是说:“就知道你不肯说!话说回来,男人一辈子,找对那个女子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渐渐地两人都醉得说话没了逻辑,辛小犬笑着道:“你儿子还欠我一条裤子钱,五百两,他起码得在我店里烧五十年水才还得起。”
千叶俊雄摆了摆手,道:“哪有裤子那么贵?贴了金吗?我看你根本就是欺负那孩子没见过世面,就算是你救了他,这裤子也绝不会赔你的了。”
小犬见他醉意已浓,便笑着眯眼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耍赖都一起!”他顿了顿,看着他问道:“你见过我妹妹了吧?小目啊。”
千叶俊雄回答:“见过啊,会折漂亮纸鹤的小姑娘。”
小犬问:“她长得可爱吧?你喜不喜欢她?”
千叶俊雄有些犯困了,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可爱,我很喜欢小孩,特别是小女孩。”
小犬问:“为什么更喜欢小女孩啊?”
“因为我有女儿啊!”千叶俊雄说着,端起酒碗喝完剩在碗底的酒。
小犬看着他在饮酒的侧脸,道:“可是小目听不到也不会说话,这样的也喜欢吗?”
千叶俊雄停下手来,望了他一眼,道:“知道,所以要更加喜欢一点才是!”说着他放下碗,有些含糊地道:“累了,我先睡会儿……”
酒浓烈,心愿醉。说完这话,乘着酒力与疲惫,千叶俊雄靠着身后的洞壁,就此沉沉睡去。很多年了,他从未如此畅快过,因为揣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他一直不怎么饮酒,生怕失言露出破绽,甚至也无法睡得安稳。他在这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小辈面前袒露了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道出自己的心声。他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睡得安宁过,而且是在一个寒冷有山洞里,在一个拐走了他女儿的陌生人面前。
辛小犬的眼神此时却分外清醒,望着兀自已经睡着的千叶俊雄,他慢慢站起来,拖着伤腿走出洞去。在凛冽的寒风中,他跪倒在雪地上,默默地从地上捧起一把雪,把脸埋进去,久久地没有抬起头来。
第二天,千叶俊雄醒来发现辛小犬已不在洞中。他起身走到洞口,雪差不多停了,零零星星落着几点碎末。雪地上留着清晰的脚印,沿着小山坡伸向下方的小树林方向。他搓了搓手,将袍子裹紧了一些,沿着脚印走去。走到一半,他便发现辛小犬就静静扶靠在小树林边缘一棵大树下,那样子像是在发呆。千叶俊雄站住,远远地看着他。
辛小犬确实在发呆,并且没有发现友雄就站在远处。他心中在想什么呢?
也许只有寒风才知道。
白雪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脸上是像雪一样化不开的愁。他突然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眼前这棵大树,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走上前去,将额头靠在树干上,然后伸出双手,抱着那棵大树。他闭上了眼,用力地闭着。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眼再睁开时睫毛有点湿润,像是破碎了的泪珠,那是千叶俊雄看不到的。
千叶俊雄远远地看着,对这个举动很迷惑。
辛小犬微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灰色的低矮的天空,摸了摸那棵树,转身又往回走。他的腿伤未痊愈,走起来仍是有些瘸。他的表情也回复了之前的冷淡与阴郁,仿佛昨夜的畅谈从来没有发生过。
黑马霹雳已带着同伴去吃了一些草和雪水,此刻站在洞口准备出发了。等到辛小犬终于慢慢回洞来时,千叶俊雄已收拾好东西,浇熄了火,顺便拿了一块还热着的兔子肉丢给辛小犬。
辛小犬接了,用油纸包上放在怀里,骑上他的大黑马,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以到。”
雪停住,阳光出来了,苍白而虚弱。
他们骑马赶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座山脚。辛小犬下得马来,解下霹雳身上的马鞍与缰绳,轻轻地拍了拍它,温和地道:“去吧,去看看你的伙伴。”
霹雳无比兴奋地打着响鼻,前蹄开心地刨着雪,又回头望着千叶俊雄的座骑。
千叶俊雄见状,也下得马来,解去马具,对霹雳说:“不嫌弃的话,带着这个小兄弟一起回去看看?”
霹雳一声长嘶,两匹马一前一后,顺着山脚飞奔而去,踏出一阵雪雾。
千叶俊雄道:“山上是哪里?帝王谷么?”
“我义父的家。”辛小犬道,“美鹤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