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孟一直没有回镖局,简单地操办了李元信的后事。李嫣语又是悲又是怒,终于不堪而病倒了,欧阳孟将她安置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家里,细心照料了她数天。
一天,欧阳孟正在给李嫣语喂药,病情稍稍好转的她看着他,忽然幽幽地道:“小孟,真想和你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欧阳孟却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只抚着她消瘦无神的脸,柔和地道:“好,我娶你。”
李嫣语面上泛起微笑,眼泪跟着下来了,那眼神中竟是盛满了哀怨。
欧阳孟看得心里一酸,道:“其实早些时候,我就已准备迎娶你的。这些年,让你等得太久。”
李嫣语眼中又是泪光流转:“不怪你。是我爹……他一直瞧不上你,不想我跟你。我恨了他好久,没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对他尽孝,要早知如此,我一定会顺着他的意思。如果我想替爹和弟弟报仇,你会放手让我去吗?你会帮我吗?”
欧阳孟立时暗惊,道:“不!不要去!这仇……报不了的!”
李嫣语神色凄然,道:“我明白的。我爹不喜欢你,若你替他报仇,九泉之下他也不会高兴的。”
欧阳孟道:“我的意思是……你找不到他。”
她又怎能明白欧阳孟心里的纠结苦闷?若这仇家换了别人倒是简单,却是庭羽。现在全青城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李氏父子是庭羽所杀,他只是下意识地在替庭羽保守着秘密。已经殒命的李家父子,若不是有恶行在先,又怎么会招致死祸?
他自己对于庭羽更是有说不清的纠葛:他确实救过庭羽的命,却先对他的家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前不久庭羽为唤醒他那将死之心,还差点丢了自己性命,叫他恨庭羽他真的恨不起来,叫他拿剑与庭羽相对他也做不到,更何况从庭羽那头来看,血海深仇怎能不报?李氏父子的死,也并非无辜。
欧阳孟有口难言,对着心爱的女子唯有沉默叹息。
李嫣语却又道:“你这辈子,就算醉到最狠的时候,心里也还有我么?”
欧阳孟点点头,并无犹豫。
李嫣语伸手抱住了沉默的他,温柔地道:“我也只有你。”
欧阳孟心里温暖,清了下嗓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嫣儿,不早了,你才刚好,多歇息吧。”
他准备起身离开,李嫣语却牵住他的手,泪光闪动地看着他:“不要走……”
欧阳孟见她那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模样,竟一时无法忍心再抽身离去。
于是,这阴沉闷热的初夏之夜,两个久爱之人拥在一起再无言语,却有数不尽的泪水流淌,亦有无限凄美的恩爱时光。
第二天,欧阳孟醒来时天已大亮,却发现只自己一个人,李嫣语已然无踪影!那枕畔还有她的气息,桌上静躺着一封信,欧阳孟扫了一眼,拔腿就追了出去。
奔出门口,跑出好远来到一个十字街口,突然他站住了:东南西北,四面大街上熙熙攘攘,车马水龙,他的爱人究竟消失在哪个方向的道路上?
多少年来,他确信自己心里只有她一人,无论他迷失到什么地步,她也永远会在这青城中等着他。却从未想,有一天她也会突然离开,也不知她会消失在何方。
欧阳孟捏着信,便再也走不动了。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身边世界旋转,人们熙熙攘攘,他却感觉空无一人。耳畔仿佛听到嫣儿留在他信中的言语:“……今时方知父母亲人突亡之痛,那时我替不了你,如今你也替不了我,我心里恨有万丈,此仇不报,我心不宁。此生已定不负君,来生有缘续前尘。”
她报仇之念如此明了,追回来,又该如何?
他和她的余生,中间隔着一个他永远无法问责的庭羽,又该如何?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这,注定了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欧阳孟呆立着,心如死灰。立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木人一般进了一间酒肆抱来一坛酒,恍惚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门口,烂泥般坐在门槛上,一碗接一碗地灌了起来。
在庭羽重伤未醒的时候,他曾发誓不再饮酒,但此时清醒的世界,对他来讲无疑是一场灭顶灾难,不如从此醉去,再不愿醒。
喝着喝着,他忽然记起那些与小蓝一道买醉言欢的日子,若是时光一直停在那里该多好?若是自己继续隐忍,不去告诉他那被遮掩的过往,又该有多好?
至少一切都还会像从前一样,小蓝依然是全心信着他的小兄弟。
如今李家已然覆灭,爱人不知所踪,小蓝,也许早已怀着满腔的愤恨离开了青城吧?
爱也好,恨也好,这些曾与他密切相关的人,都已一一离他而去。欧阳孟的眼泪悄然而下,仿佛酒水化作的一般流淌不绝,今天的他却不知为何,怎么喝也喝不醉了。
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欧阳孟觉得忽然看见了庭羽。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狠揉了几把眼睛,却发现那仍然是庭羽,远远地,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手里还牵着正在专心吃糖葫芦的小目。
欧阳孟坐在门槛,直直地望着他缓缓地走近,在台阶下站定。
两人皱眉对视,一个眼神深重,一个面色犹疑,似乎都不知从何开口。
有那么一刻,欧阳孟觉得庭羽也许会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来,一剑便刺进自己的咽喉,那么此时所有的纠结痛苦,都将随之烟灭。若能如此,倒也不错!
可是,大约过了半辈子,庭羽的脸已然涨得有些微红,却是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嗯,这宅子……卖吗?”
欧阳孟皱眉,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是也生硬地顺着问了一句:“……有人要买吗?”
庭羽听他这样问,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左右看了看,道:“要多少银子?”
欧阳孟道:“银子不是问题,但求接手后,要么住和善人家,要么做正当生意。”
庭羽松开小目,一步步迈上台阶站定,抱手看看大门顶上空空的牌匾位置,手指摸着下巴道:“做镖局可以吗?”
欧阳孟心中一惊。
庭羽眼睛仍然望着门顶上,道:“听说,有人想要重振一个镖局。我突然觉得,当镖师可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欧阳孟想起那时在这院子里所说的话。只是后来的转变太复杂,冲击得他所有的打算全打了水漂,而庭羽这么一说,他忽然又看到了一丝光亮。
庭羽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也有点喜欢青城,虽然有些不开心的往事,不过现在,我也不想记得了!”
欧阳孟久久地望着他意味深长的神情,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把手里最后半碗酒往地上一抛,一声脆响。欧阳孟淡淡地说:“我也不想记得。”
庭羽望了一眼地上的碎裂的瓷片,然后看着欧阳孟,道:“好,我买了。”
两人没再说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了,只是站在这门前,抬头望着这宅子,心下各自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