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孟不由得重重喘息了几下,几乎是横下一条心,才重新找回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他的双眼却仍只是看着地面,不与庭羽相对:“我们两人去了很远的南方,骑马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因为不能透露身份,我们全都一直蒙着脸,昼伏夜行,去到一个地方与别人汇合,那些人也都蒙面,同样夜行人装束,互不交谈。领头的人跟我们说是去帮邻国的朝廷围剿一批反贼,每杀一人就发二十两银子,杀得越多,银子越多。”
欧阳孟的话停顿了一下。庭羽的心跳也跟着停顿了,刚刚还很欢悦的脸色渐渐冷却,本来扶着欧阳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的目光落在欧阳孟的脸上,已然生根,再也不能移开。
欧阳孟低着头,继续说:“我们坐了船,去了一个地方。下船之时,领头的人说,只要不是穿官兵服的统统可以杀,男女老少,无一例外。丑时回船,凭手指领银子。”
庭羽的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他的眼里已然燃起了火焰,牙关咬紧。
但欧阳孟还在说:“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下船的时候,那里已经一片混乱,容不得我们多想,大家都开始杀。我们对那里不熟,就沿着一条白色的路一路杀过去,追到一批在山腹暗道逃生的人。当时已好几个夜行人正在追杀他们,他们中间有会武功的还击了我们,我们这边死了几个。在那里我也杀人了,还杀红了眼。杀着杀着,突然有一个小姑娘跑到我的剑前,那小姑娘太小了,大概不过十岁左右,我当时就迟疑了一下没动手。但这小姑娘她居然不是向我求饶,而是伸手挡着后面的人,盯着我的眼睛,指着我大声喊:‘你是谁?你们为什么杀人?你们凭什么杀人?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有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杀人?你说啊!’好奇怪,她这一句话,竟然就喊醒了我,我突然想到: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来杀这些女人和孩子?如果是杀谋反者,为什么我们要蒙着面?这些个手无寸铁的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刁民,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停下来时,边上有人要杀这小姑娘,我心里一急,反手就把洞里面另外两个夜行人给杀了。”
天地大极,人在其中如沧海一粟,众生同存一世,互相大多永无相逢之时,而命运却总是喜欢将一些缘份莫名地拼凑在一起。当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勇敢的小女孩竟然就是庭羽的妹妹小昭,在多年以后龙月街道与乡民的一次偶遇,这一段遭遇才得已完整呈现!而当年尚幼的小昭,若不是在那一刻唤起了欧阳孟的良知,说不定就已死在欧阳孟的剑下,那么所有的未来,又将是另一番模样了!
欧阳孟继续说完了最后的:“我心里乱得很,也没再管洞里的那些村民,就直接回到船上去了。后来,我多次问嫣儿父亲这次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只叫我不要问,也不准跟任何人说。但我当年入师门时,师父就教导我习武之人一不杀无辜,二不伤白丁,那晚我铸成大错,心里觉得悔恨耻辱,又不能跟别人说,只能借酒浇愁。醒着的时候,我一天比一天讨厌自己。”
庭羽早已紧握双拳,他蹭地站起来,浑身颤抖指着欧阳孟怒喊:“你!原来是你们!恶贼!禽兽!你们这群千刀万剐、禽兽不如的东西!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说话之时,天边一闪,一个惊雷落了下来。
欧阳孟听着他骂,心里反倒觉得不那么压抑了,他猛然抬起头来道:“小蓝,你杀了我吧!其实是我欧阳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家乡千万百姓!天意弄人,我意外救下了你,听说你就是从那里来的,看到你和妹妹受了那么多苦,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因为我罪孽深重,我曾亲手杀戮过你的乡亲!可是我却不敢说出来。你走之后不出半年,我父母突染急病,双双故去,我知道这是老天爷是在惩罚我的罪孽,可老天爷为什么不要我的命?该死的人是我才对,为什么是我父母,为什么让他们受那样的病痛离开人世?我是不肖子,愧对于天,愧对于你,我本就死有余辜,你杀了我吧!!”
庭羽已然狂怒,他双目已然要喷火了,怒视着欧阳孟吼道:“你!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就只有你的父母会痛吗?我父亲呢?我母亲呢?我妹妹呢?她一生下来连亲爹娘都没见过一眼,还不会讲话就被那畜生摔成哑巴!要不是你们这群恶贼千里迢迢跑去我家作恶,我家人至于这样吗?我至于这样吗?”
他太生气,浑身颤抖,学武三年多,他无数次想到过要手刃仇敌,如今眼前竟然就站了一个——只是他从没想过心目中一直感恩的这位大哥,竟然会是屠戮自己乡亲的刽子手之一!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双手,直接就会伸手将欧阳孟扼杀当场,撕个粉碎!他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冲动,毕竟欧阳孟救过他,毕竟他已将欧阳孟当作了兄长一般,但他却是难以控制住了,直到头上那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突然裂开般地痛起来!
剧痛牵开了他的注意力,他捂着头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欧阳孟吃惊,赶紧伸手扶他:“小蓝,你还好么?”
庭羽恼怒地大喊:“走开,别碰我!”他重重甩开欧阳孟的手,后退开几步,怒视着他。
欧阳孟愣住,道:“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要我取我性命,我也毫无怨言。”
庭羽指着他,怒道:“你放心!我一个也不会原谅!我早已发誓,每一个去龙月作恶的人我都不原谅,我都要叫你们血债血偿!”
可是,他没有扑向欧阳孟,只转身朝屋外飞身而去。
欧阳孟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庭羽没有走门口,直接脚尖轻轻一点,闪身形如白色飞燕一般掠过丈高的院墙,眨眼就消失在暮色中——好快的轻功!
他首次看到了庭羽的功夫,三年前与三年后,竟是脱胎换骨了一般的转变。
“糟了!”欧阳孟突然大叫不好,他飞奔出门,赶紧朝中原镖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