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在几名太医的救治之下终于醒转,睁眼便见哭到脸都肿了的庭羽,以及边上的太后。蝶衣迅速想起丈夫的噩耗,目光中绝念一闪,便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便被太后看在眼里,她倒是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柔和地道:“我已交待过外面的御林军不得再打扰你们。你安心休养身体,照顾好自己和肚里的孩子,余下的事情慢慢再说。”
庭羽在旁哭得嗓子都哑了,却还拼命地要说:“娘,你不要丢下我,也不要不管弟弟啊……”
蝶衣虽满心绝望,听得庭羽这样说便心中一软,如果延俊真的已经不在了,他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再要保不住,她如何去地下与他相见?若是他问起又该如何回答?有些痛苦唯有死能解脱,但她现在却是生不如死,死又不能,这真是痛上加痛!
蝶衣的心在暗暗滴血,她又睁开眼来,看着庭羽虚弱地道:“小羽别怕,娘不会丢下你的。别哭了,小心眼睛。听话,去睡会觉。”
庭羽顺从地点头,起身到里间躺下。房内便只剩下太后与蝶衣二人。原本两人就心中有隔阂,这一会儿共处也无话,屋子此时变得安静无比,显得极其尴尬。
太后慢慢在床边坐下,见蝶衣已无大碍,她便又一心想起儿子来,两行泪从眼中涌出。太后生于权贵又嫁入皇家,遭此失子之痛仍不失仪态,从得知这消息到现在也没有嚎啕半声,她只是缓缓地抬手用袖子默默地拭去不断流出的泪水。
蝶衣看太后银发满头,神情迟滞哀伤,心里感到十分心疼。前些年先帝突然逝世,现在独子又失,连连遭受这打击,此时怎么看也不像当年那个对自己如同眼中钉一般的皇后。无论她当年多么强势,抛却太后的身份,现在也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孤独妇人。
蝶衣现在自己亦为人母,不敢想象这种痛心如何能忍受得了。她又想及延俊当年为了跟自己在一起而隐居龙月,十年来很少回大理来孝顺父母,自己从未尽过为人儿媳的孝道,心中更是愧疚。
她心中叹想:这是延俊的母亲啊!她现在孤苦一人,我须当待她像自己的母亲,来报答延俊对我的爱护才是,怎么能逞自己一时之快而不活下去?太后怎么办?小羽又该怎么办?尚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他们老弱无依,自己怎么能弃他们不顾?
她知道段延俊一直很敬爱自己的母亲,从来不称呼“母后”,他说那样显得太不亲近,母亲就应该是母亲,而不必顾及别的称号。这样想着,她心里生出一股活下去的勇气,也下定了一个决心。于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开口称呼太后:“母亲。”
太后诧异,回过头来看着蝶衣,这些年她都很少听到“母亲”二字,原以为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此时一听苍老孤凉的内心掀起了一丝微风。她见蝶衣双目充满真诚,虽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却在四目对接之时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
太后看着蝶衣,心中纠缠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她又赶紧说:“不要说话了,先休息着。俊儿的孩子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人伤他一根头发。”
她指的是庭羽。太医过来的时候还给庭羽诊治了一番,发现他身体极孱弱,头上还有重伤未愈,因没得到及时的药物医治,已留下刺目疤痕。太后十分震怒,命人将当日没死的那个护卫丢在院狠狠地打了一百棍,随后逐了出去。
从这往后,太后每天都会来到这别院,有时干脆还会呆上一整天。蝶衣的身体好了些,太后的细心照料也令她十分感动。在她们都失去了共同深爱着的一个人之后,两个女人心意逐渐相通,十余年的积恨就在暂时宁静的日子里一点点消散。
太后在的时候,那些护卫便不敢再随便进院子,天天在墙外守着,庭羽也不必每天躲藏在屋子里,他能离开母亲一个人在小花园中到处走动了。他对这个刚刚能看清的世界有无限的好奇,每天在小花园中到处看。
有一天他听到一阵咚咚的声音,循声便发现了一个孤立的矮小石屋,声音正从里面传出,仿佛有人在用石头砸着什么东西。
庭羽好奇,悄悄走近。那石屋只有一道小小的铁栅窗子,开在地面略高一尺的位置,咚咚的声音便从这里发出来,同时还传出阵阵令他作呕的腐臭。
庭羽靠在屋角便不敢过去了,坐在那里向窗内张望,结果发现这是个地窖,露上地面的只是上半部分,下面却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灵敏的耳朵却听到一个小孩子的说话声:“石头石头你说话,墙壁墙壁啊你回答!石头石头你说话,墙壁墙壁啊你回答!……”
那孩子一直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两句话。
庭羽看到以后十分惊恐,连忙一瘸一拐跑回了母亲的房间。
蝶衣见他慌张,便问:“怎么了?他们又要打你么?”
庭羽说:“后花园里有个怪屋子,里面有人!”
蝶衣吃惊地道:“你跑到后花园做什么?万一被那些人看到,小心又伤着你!以后不准离开屋子!”
庭羽不顾她的警告,说:“娘,那石头屋子里关着一个人,是一个小孩。”
蝶衣听说是小孩,立即觉得奇怪道:“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是小孩子?”
庭羽道:“他在说话,而且好像只一个人。那里很黑,我看不清。”
蝶衣便顺着庭羽的指引来到后花园,那矮窗中散发着一阵难闻的腐臭气味,熏得她几乎作呕,但她还是艰难地弯下身子,向里面看去。
那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半地窖一样的石屋,地上一片潮湿,细水浸着青苔,泥水和着脏秽之物。一角有一个石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蹲在墙角里,手拿一块小石头在敲墙,嘴巴里反复念着那两句话。
蝶衣一见,顿时十分揪心,心想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被关在这样地牢一般的地方?她让庭羽离得远一点,自己便小声地喊那孩子:“喂,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