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羽沉默了一下,点头认同了父亲的话,无力地道:“其实也不是有意要瞒着,只是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一个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你们讲。”
段延俊叹了一口气,回头望着石碑,深沉地道:“你做得很好。我们是应该为逝者立一个碑,天断山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位置。但愿遇害乡民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息,幸存的人有一个寄托哀思的地方,还有就是让后世子孙不要忘记了先人们遭受的苦难。这碑不止是为死难的同乡们,对活着的人更重要。”
庭羽听了苦笑了一下,又望着远处,又缓缓地道:“有时候,一个人呆在这里,想着这上面那些人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只有个名字在这里,常常心里难过得下不去手。但是今天却不是这样了,感觉很奇怪。”
段延俊道:“逝者已矣,生者犹在。你只有一颗心,哪能装下几千个亡魂的伤痛?”
庭羽想想,觉得有些道理。他呼了一口气,又看着父亲道:“我有时又觉得,立这个碑也未必能让他们安息,总得觉得还不够。”
段延俊看着他迷茫的眸子,简短地道:“还要记住他们,然后踏实地过好每一天。就可以了。”
庭羽看着他,仔细体味着这句话,眼神由迷茫变得清亮。然后他转脸看向涨潮的大海,道:“我从前认为要替他们报仇雪恨才行,但是……”他却没再往下说。
段延俊追问:“但是什么?”
庭羽努力地想着,道:“杀了那么多仇人,这些乡亲们又活不过来,我也只是感觉到更……更伤感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当年我自己去死就好了,这样澜表哥就不用死,姨娘也不会伤心厌世,柔儿不会孤苦无依……”说着,他的眼神悔恨自责,充满内疚。
段延俊道:“所以你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了?”
庭羽点了点头,他垂头看着暗下去的海水,低声地道:“澜表哥一直待我好,我却害他早死。他本不应该死,我也不应该活着。”
段延俊可以想象得出,庭羽一个人呆在这里刻碑的时候,满脑袋里都是这一个念头。昨晚他一个人这里的时候,就已猜想到了。段延俊将手按在他的肩上,道:“小羽,活在悔恨里很累。我相信澜儿救下你,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不是为了让你内疚一辈子。不要负了他,他的牺牲才值得。”
庭羽抬头默默地注视着父亲,似有所悟。
段延俊也微笑地看着儿子,道:“累了么?回家吧!”
庭羽点头,“嗯”了一声,收回两腿站了起来,与父亲一道向山下走去。
这一天,龙月岛上的人们,除了有必须要去办的事情,其余的人几乎都聚集在天断山这里。栈桥也建得差不多了,所有的桥板已连接起来,就余一些栏杆还没做全,工匠们都不愿停下来,蓝庭辛便也一起和大家点上火把连夜赶工。
第二天清晨,刚刚东边的天空刚刚明亮起来的时候,霞光大人着正式蓝红二色的族长服,头戴族长珠冠,站在高台上。她身后是龙月的旗台和白色的缅思碑,雪白的碑前堆满了各色鲜花;她面前是龙月岛的万千民众。大家皆正装肃立,安静整齐地聚集在玉龙广场上。段氏一家,也庄重地立于碑边。数万民众一起默然哀奠死难的人们。
淡金色的阳光照向海面。霞光大人面向远处的大海,缓慢有力地道:“海母神在上,我龙月贝蓝族自诞生时起以乐善为本,蒙受神恩,千百年来安生于此,不想七年前遭受有史以来的大祸,几千兄弟姐妹不幸殒命。贝蓝人霞光,今日率众恳请海母神安其亡魂,抚平冤怒,早渡异界。各位先者,化为绿叶也罢,化为游鱼也罢,我族人与众先者永生永世长伴一起。”说完她看向面前的民众,大声地道:“各位,请与我同颂先者之名,我族永远铭记,若先者之魂尚在九天之中,请细听我族人的呼声!”
霞光大人率领众人颂读碑上先者之名,大家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似要穿透七年的时间,抚平那一刻亡者之死痛。其中有不少人的亲人家人名字在列,人群中传来阵阵哽咽。那些名字花了一个上午才念完,但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大家的声音始终如一,毫无消减。
接近中午时分,阳光照在白色的广场上。霞光大人命人呈上龙月的蓝旗,她双手接过,转身段延俊道:“岛主,龙月的蓝旗就由您来为我们升起吧!”
段延俊怅然推辞道:“还是请大人来吧。血泪之夜因我而起,让大家无端受难多年,段某有愧于龙月,有愧于族人,恕无颜再触蓝旗。”
霞光大人道:“此言差矣!事只与岛主有关,屠刀并非岛主所举。岛主一家也深受其难,愧从何来?我族在这蛮荒之地挣扎求生数百年,直至二十多年前岛主来到龙月,我族人方才过上富足生活,数年一直蒙岛主之恩无以为报,莫非岛主要让我们贝蓝人成为有福同享、有祸却不同担的下品之族么?”
段延俊拱手皱眉道:“段某不是此意。”
霞光大人又道:“如果没有岛主,龙月不会如此繁盛;如岛主执意拒绝,便是不再愿意继续为龙月谋得喜乐生活,那会伤了众人的心啊!”
段延俊感慨万分,只好双手接过,转身对子女们郑重地道:“此番蓝旗再度升起,我段氏家人,当誓死保护它不再落下!”
一家人全部点头。
段延俊又道:“庭羽,你一起来。”
庭羽惊讶,望向霞光大人,霞光微笑点头示意;他又看向母亲和身边的兄妹们,大家一致示意他去。
就这样,段延俊和庭羽两人走上旗坛,将那面巨大的蓝旗展开,穿上旗杆,徐徐地将它升了上去。
海风吹拂,蓝旗迎风飞舞,人们在蓝旗下由静默到沸腾,有人高兴雀跃,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怀念家中故人痛哭不已。霞光大人走下旗坛,在众人中间逐一安慰着那些悲伤的人们:“我们贝蓝人已经悲伤了七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擦干眼泪,像从前一样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我铭记先人们的苦难,他们也会在天上海里保佑我们,祝福于我们。”
也有不少人走上来和段氏一家谈话,互相问候感激。
七年沉冤终得雪。
这一天,无数亲人的泪都撒在玉龙广场洁白的地面上,尽管充满感伤和怀念,但每一滴眼泪都是自由的。
正午已过,大家才不舍地散去。
蝶衣这半日是既感动又疲惫,与岛民们呆了不知道多久,回头看了看丈夫,又用目光在人群中逐一寻找自己的儿女。只见小昭她们几个女孩正在荷池边上,和几名贝蓝族少女在细语聊天,而恪文则领着程霄,和一群贝蓝族少年围着那两条白龙石雕在比划着什么。小目已经困倦,长子庭辛正抱着瞌睡的她端坐在一棵树下。
再看了一圈,她突然发现没看到庭羽的影子,心里纳闷,便在广场上边走边找了起来。
蝶衣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不觉来到缅思碑后面,这里人比较少,她一眼就看到了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