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鹤在暖洋洋的秋阳下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干燥松软的枯草地上。她坐起来,一脸迷惑地看着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看看太阳,她想也许已到了下午时分了。
“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在做梦?”她不得其解地对自己说,因为这片草坡就是她被狼追掉到河里之前的那个,难道后面一切都是做的梦?美鹤也觉得迷糊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右肩,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件大袍子,黑色的上乘质料,翻开来看,里面是血一样猩红的里子,摸上去是丝绒般的柔软和温暖,手感熟悉,正是昨晚老怪扔给她的那一件。
“啊!不是做梦!”她心中掠过一阵微小的喜悦,暗自叹道:“唉,真是个大老怪,让本小姐一下睡出了五十里地,一觉又睡回五十里地了!”她像平时起床时一样,要拥着袍子坐一会儿,又将脸靠在袍子上,心里却在想:呀,又要怎么把袍子还给你呢?以后还能再见到吗?
惆怅了一会儿,美鹤想还是先回家吧,于是她爬将起来,披起了袍子,决定沿着那条树沟再走回山庄去。阳光从树叶间透过来,点点碎影落在沟中集着的枯叶上,美鹤看不到那个怪人,感觉有些失落,慢慢在踏着碎影与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也懒得着急要回山庄,只沿着来路往回走着,走着,心里却不停地在晃着那么一个情景:一只白而有力的手在几绺阳光只轻轻地舒展着,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地抚摸着光线。她脚下走着,眼神有些飘散。
所以当她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时竟没反应过来,走过了几步,她才站住,猛然回头。
沟边的有堆树叶很怪。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树叶下覆盖着的一个人!一个倒挂在山壁底下的人!美鹤先是吓往后退了一大步,见这人一直没动,又小步上前,伸着脖子小心观看,却是又害怕又觉得好笑。因为那人的姿势实在是搞怪:头下脚上,一条腿斜挂在山壁上,大半个身子则倒栽葱一样地扎在沟中厚厚的落叶堆里,头和身体完全没在其中,一只手搭到了路中间来。美鹤在想:啊,我刚刚是不是踩到了这只手?
美鹤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先碰了碰那只手,是温热的,说明这人还活着。她连忙扒开落叶,落叶堆里显现出一个戴着破布帽子的人,身上好几处血迹,面朝下一动不动。
美鹤小声叫着:“喂!醒醒!”却不见有反应,她又伸手戳了戳他,还是没反应。她忙继续拨开树叶,让他完全露出来,然后用力将他的身子拨转过来,美鹤这才能看清这居然是个小伙子:他头上戴的破帽子里塞满了泥巴和落叶,歪在半边脸上,剩下的半边脸也沾满是血污尘土,五官都快看不清楚了。
美鹤抬头看着那山壁,坡上有一道矮树灌木被撞断撞弯的痕迹,她猜想这人肯定是从这上面滚下来的。那山壁又陡又高,又是石头又是小树丛,从上面滚落下来不死也够人受的了!
“从那上面摔下来,你可真倒霉啊!幸好你遇见了本小姐,不然给狼吃了都没人知道!”她说,伸手用力想拉起他,但她仅一只手力气单薄,怎么拉得动!来回又拖拽了好几下,也只是把那人从山壁边拖到路上来了而已。
“唉呀,抬不动你,怎么救你回去啊?”美鹤懊恼地一甩手坐在一边,呆看着他,自己跟自己打着商量:“怎么办呢?我先回去叫人来救你?……啊,不行!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搞不好你会被老怪家的狼吃掉的,老怪和他的狼可都不认识你啊。”
突然她计上心来:这里离山庄不太远,她对着山谷大喊的话,一定会有人听到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喊:“来人啊!有没有人?”
刚喊了几声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回应:“是美鹤小姐吗?”
然后美鹤就见一个人沿着小道一路狂奔而来,赫然就是程霄。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程霄几乎是飞到她跟前来的,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又是惊喜,两眼将她从头到脚地仔细看了一遍。一夜无眠的他,天不亮就已在附近转了好几圈了,搜遍了每个山洞。
美鹤看他两眼浮肿通红,像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心里本来想笑,但又想到那个受伤的人,马上伸手一指落叶堆,说:“我没事,可是那里有人从上面掉下来,摔伤了。”
“哦……”程霄那股子差点就要爆发出来的情绪被生生拉了回去,顺着美鹤手指的方向看去。
程霄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却并不伸手去查探,只是不解地看美美鹤:“小姐,你认识他么?”
美鹤看他不动,便道:“不认识啊。可是你看他伤得这么重,我们得把他救回去,不然会死在这里的。”
程霄面露难色,道:“可是可以,但是……我……我看还是另外找人来帮忙吧。”
美鹤立即眉毛一皱,说道:“程霄大哥,这可是人命关天呢,晚一点说不定他就死了,你能不能将就一下?”
原来,这程霄打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从不肯与别人肌肤相碰,为此他没少被人笑话,他父亲程总管更是视有这样毛病的儿子为奇耻大辱,时常责骂他没出息,但无论怎么骂,程霄也是改不了。程霄自小没有了母亲,父亲又总是对他没好脸色,因此越发地不善与人相处了,美鹤之所以对那程总管一肚子的意见,就是因为觉得程霄娘不在爹不爱,替他抱不平而已。
美鹤愁了一会儿,忽然心生一计,她迅速脱下老怪的那件大袍子盖在地上那人的身上,然后对程霄道:“这袍子很厚很厚,像被子一样,你就用它隔着背吧,一定碰不到你的,这总可以了吧?”
程霄仍是皱着眉,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美鹤见他犹疑,便眉毛一扬,道:“再不答应我生气了哦!”
程霄一听心便慌了,他本就从不敢惹这位大小姐生气,现在更是怕她一赌气又跑出去一晚不回来,他程霄再好的心脏也经不起这吓了。于是,他纵是心里万般不愿意,也只得心一横,咬牙弯下身子,隔着厚袍将那人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美鹤见状立即转过来把袍子扯平整一些,说道:“很好很好,哪里都没挨着!”
程霄却是暗地里咬着牙一副难受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快回去吧,小姐!庄主可是一夜都没睡!”说完他闷头便朝庄内大步走去。
美鹤知他是觉得浑身难受,可也没法子,总不能让她自己来背吧?于是她只得偷偷做了个鬼脸,赶紧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走了两步美鹤又发现那树叶堆的前面坑里还落着一个可笑的圆筒状的灰黄大布袋,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一侧的外袋里还插着一只布鞋,另一只也许落在山上某处了。不用说这大布袋肯定都是那个倒霉蛋的了。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赶紧捡起袋子背在肩上,吃力地追着走得飞快的程霄。
一路无话,两人都只想快点回庄,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进到了庄内。程霄将受伤少年带去客房,美鹤则匆匆往父亲的房间跑去。
庄中家人见到小姐回来立即奔走相告,所以美鹤还没走到自己屋子前,就见雪姨以少见的奔跑姿势老远跑了来,要知道她平日里永远都是气定神闲,温柔娴静,这会儿真是让所有人都开了眼界。
雪姨一到美鹤面前,立即伸手捧着她的脏脸蛋,又看着她一身衣裙褴褛,崩溃地叫起来了:“天哪,美鹤!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你没出什么事吧?没碰到什么坏人吧?”一边说一边泪就落了下来了,忍不住地数落:“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叫人担心死了!”
美鹤抓了抓脸,嗫嚅着道:“我……一出去就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看到雪姨担心的样子,她立刻撒娇:“好了雪姨,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呆会儿去梳洗换衣就又跟原来一样好好的了,你不要哭嘛。”
“呆会儿?现在就去。”
“不要!”美鹤认真地道:“我刚刚在路上救了一个受伤的人,程霄把他带到客房去了,我要赶紧去找爹来救他,要不然可能会死的。”
“傻孩子,哪用你找,你自己看后面。”雪姨擦着泪看着她身后。
美鹤一转身鼻子便几乎碰到父亲的衣襟了,她吓得吐了一下小舌头,立即缩着脖子低下头。这一低头又发现自己现在这个狼狈样,果然已不能见人,美鹤赶紧往雪姨身后躲,却被千叶俊雄捏住了双肩,她知道自己任性闯祸了,心下害怕,尽可能地向后别着身子,歪着脑袋不敢去看父亲的脸。
“你跑哪去了?都在找你!”千叶俊雄说,他本想斥责,结果语气却全是急切心疼。但看到女儿虽一身又脏又破,并没受伤的迹象,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我迷路了……”美鹤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想自己一时任性,该惹他多少焦虑与担忧?说着眼泪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涌出来了,她扎进父亲怀里:“爹,我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
千叶俊雄双手抱着女儿,抚着她脑后的柔发,拍了拍她的背说:“好了,不哭了。回来就好!”说完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拂去脸上的泪珠,突然来了一句:“唉,好好一个姑娘,又脏成花脸猫了。”
美鹤听得破涕为笑。千叶俊雄也微微地笑了,连日来他都一直没笑过,眼前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终于回来了,当然比什么都高兴。在一边的雪姨看到这情形也替他感到由衷的欣慰。
美鹤突然又想起那受伤的少年,连忙道:“爹,我回来的时候救了一个人,他从山坡上摔下来了,伤得不轻,你快去救救他吧!”说着她便拉着父亲就向客房急急走去。
客房,几个仆人一起在帮那受伤昏迷的小伙子收拾,刚给他洗净了脸与身上的血污。这小伙子穿着打扮不像本地人,除掉他的布帽,露出又短又乱又脏的头发,右眼处用一块厚厚的革布整个包住,谁也不敢去揭开看,余下的左眼也紧闭着。程霄抱剑站在边上看着他这副怪异样子,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
千叶俊雄来了,先上下扫了一眼伤者,然后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再按脉,只觉得脉息还算通畅平稳,便知他没受太大的伤,只是滚落山坡摔昏过去了。右手小臂上有个撕裂的口子,一个下人正在清理伤口,看样子像是咬伤。另一条手则整个手臂都肿了起来,千叶俊雄一看便知是肩膀处脱臼,命人扶着这小伙子,伸手端起他的左上臂,找准位置与力度,轻巧迅速地一端,便听咯的一声响,那关节瞬间就接上了,准确无误。但同时那小伙子也在这剧痛中“啊呀”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一睁眼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顿时死死抓住最近的一个人惊慌大喊:“救命!救命啊!”亏得千叶俊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说了一声:“躺下!”众人闻言忙他按倒在床。
美鹤被他的忽然惊醒吓了一跳,看他那般惊恐万分的样子,心想:“呀?莫非你见到鬼了?”
千叶俊雄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安慰道:“你现在很安全了,不用怕的。伤的也不厉害,很快便可好了。”
但独眼小伙子还是无法平缓他那剧烈的呼吸,瞪着唯一的一只眼看着周围的人说:“狼……这山里有狼!”他说着仿佛又回到当时那惊恐的瞬间里,一口气没喘上来,眼一闭,又昏厥过去了。
“真的是狼?……”千叶俊雄与美鹤都不约而同地道,不仅字字相同,语气都是一样的。
美鹤心中暗想:这个笨蛋肯定是在老怪送自己回到河边时,刚好碰上了那两匹狼,然后被狼追得掉下山壁,他果然是太倒霉了!
千叶俊雄是觉得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得到了验证,芊眠蛰郎竟然已在离庄这么近的地方。而刚刚美鹤那一声惊叹也令他察觉到一些什么隐情。他回头看了一眼美鹤:“你知道什么吗?”
美鹤不知为什么心头一惊,支吾了一下,左手不经意地抓了抓脸,拉长声音说:“没有——!我只奇怪,我们这里会有狼吗?怎么我从没听说过?”
美鹤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父亲说起谎来了,可她就是冒出一股奇怪的直觉,觉得最好不要把她碰到了老怪的事告诉别人。
千叶俊雄却看着她,忽然问:“你的脸很痒吗?”
美鹤又一惊,心虚地笑了笑,连忙点头说:“啊?啊,是啊……可能山上碰到什么东西了,有点痒……”
“那就快点去找雪姨换身衣服,看你这一身。”千叶俊雄当然不会忘记她身上这身衣裙,就是前不久千叶老庄主差人从东瀛特地送来给几个孙女的,现在看来已经成了一堆破布条。
“哦,是……遵命!”美鹤伸了伸舌头,赶紧起身逃走。
千叶俊雄又道:“站住!”
美鹤站住,心中暗想不妙之时却听父亲说道:“收拾好了后,去我那里。”
美鹤立即转过身来问道:“一起吃晚饭,是吗?”
千叶俊雄微笑着闭眼以示赞同。
美鹤开心地一笑,蹦蹦跳跳便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