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乍出,连霞光大人也相当吃惊,她从不知道这样的细节,欧阳孟于她也是首次谋面。
段延俊一家的震惊更加不用说。
段延俊起先以为中原镖局不过是小犬从帝王谷出来行走江湖的一个驿站,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过往,而欧阳孟也与他有这样深的渊源。
欧阳孟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他一个人抱着小孩,瘸着腿从边境一直走到青城,一路上要过饭,挖过坟,什么都没有吃的时候就把自己手指割开,让那孩子吸。”
十指连心。当看到婴儿因饥饿而哭时,毫无办法的庭羽只好割破手指用自己血去喂养她!众人听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连段延俊都不忍再去想那种情形,只觉得从毛孔到心脏都在痛,痛得鼻子止不住地发酸,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讲,他已尽了自己所有的法子来让襁褓中的妹妹活命!这样的事情,一个大人未必都能做得到。
欧阳孟道:“他在中原镖局呆了一阵子,但小孩被摔伤,性命虽然保住,却听不见了。”他说这个的时候,那张铁青的脸上也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他瞟了一眼小目,又转过脸去。
蝶衣此时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不喊人、不说话了,而且这么多人在说话的时候她也没太多反应,只顾玩着自己项链上的戒指,原来她是听不见的!想她小小年纪便失聪,又想想庭羽那一路几千里的艰辛,谁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绝境!
蝶衣抱着小目,又一次落入泪海。
欧阳孟继续道:“我往西北送了他走了一程,后面的路是他自己带着小孩一个人走完的。之后三年没有任何消息,等我们都忘记了他时,有一天,他就带着这个三岁多的小孩来了中原镖局。那时他已经完全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一样。”
说着,欧阳孟便停住没再说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酒壶,开始一个人慢慢地喝起来。
霞光大人见他已不再说话,便接着说:“庭羽离开四年以后,他果然按照誓言回到龙月岛来了。他给妹妹取的名字叫小目,说是为了纪念小目是他复明不久后出生的。真想不到他把小目养得漂漂亮亮的,而他自己也已经脱胎换骨,跟换了个人似的,让我们真是又惊又喜。”
其实他已让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讶了,虽然他本人并不在场!
段延俊能够想象得到,那三年应该就是他去了帝王谷的那段时间。他一定是遇见了辛无名,在帝王谷里他得到世间最好的医术医治,身体变得强健;又因为灵公的缘故,他受到天下最好的武术教习,练就了不俗的武功。
三年的时间,他的聪明颖悟,他那惊人的倔强,加之那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足以令他在帝王谷疯狂地吸收一切。然后,因为帝王谷特殊的谷规,他一定是拼了命地去抢夺金剑弟子的资格,为的就是能够在三年之后能自由出谷,实现自己在龙月岛许下的誓言。
别的弟子没有他这份决心,自然也难以拼得过他。
只是,为了这股决心他付出了多少艰辛?段延俊自幼习武,个中辛苦常人难以想象,尤其对于庭羽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孱弱少年。
霞光大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只听她说:“从那以后,庭羽每年都会回来龙月岛两三次,他一直用丁澜的身份在岛上进出,装成卖药材的同朝廷官兵周旋。过了没多久,庭羽不知通过什么法子拿到这里守军将领高承天的把柄,令那人对他服服帖帖。之后很多禁令也慢慢宽松起来,朝廷兵也不像从前一样四处作恶了。这两年,我们可以去离岸五里以内的地方捕鱼养虾,西岛农田又开始了耕种,香蜜镇的集市也开张了。庭羽每年会带来一些稀有的药材分发给药铺,防止夏秋的疫病,岛上的瘟疫总算止住了。我们的日子好起来了以后,有人开始悄悄地进入到行宫之中,将被毁的行宫重新修复,现在已修好一大半了。修缮所用的钱,也全部是庭羽带回来的。他每回一次,我们的日子便好过一点,大家都感觉生活有了希望。虽然现在白津依然被人占领,那些朝廷的守军还在,但照此下去,我们都知道,他们离走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霞光大人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庭羽在所做的事情也没全部告诉我,但我都知道那应该是他所为。比如说当年出卖他行踪的人,还有那些无端欺压了岛民的恶人,都在这几年里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至于他在岛外做了哪些事情,我更是一概不知。不过我想,他必定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他的确是!段延俊心想。
他现在也慢慢将许多事情联想起来:辛无名曾说小犬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才来到帝王谷,那他正好是在庭羽那时的年纪;而小犬虽然夺得金剑弟子,却从来无心于帝王谷主的位置之争,看来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借用帝王谷的武学使自己变强,他的目的,不在于当帝王谷主,而是要挽救水深火热中的家乡。
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他对小犬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隐忍,总觉得他身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曾想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造就了一个这样的辛小犬,但他在青城没有打听得到,在雪山辛无名那里也没能得知更多。他直觉辛小犬的成长过程必定是一个大大的谜,却万万没想到这谜底,竟然就是自己家中的遭遇!
段延俊当然更想不到,这个最孱弱的儿子竟然有如此惊人的转变,他不仅扭转了自己的命运,还给沦为地狱的龙月岛带来了希望!现在就算霞光大人在跟他说了这么多,他仍然还有一种幻觉,觉得这像是在听人讲故事一样,脑袋里一直在晃着的还是“怎么可能”四个字。
段延俊心中感觉五味杂陈,他看着霞光大人道:“这么说来,辛小犬真的就是庭羽?”
霞光大人点头道:“千真万确。想必岛主早已见过他了。”
段延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又是高兴又是感叹,道:“岂止见过,简直是十分熟悉!”
一想到与小犬朝夕相处那么多天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儿子的这个事实,段延俊便觉得胸口郁闷至极。他问:“只是,既然他早知道我是谁,何不对我说出来,竟然一直瞒着我?”
霞光大人也苦笑了,道:“岛主,庭羽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
霞光大人道:“因为他并不认识你们。”
一语点醒了段延俊。
庭羽两三岁起就患了眼疾,一直失明,家人的长相他当然不知道。所以他听到恪文说自己的身世,也只是把他救出来而不相认;就算恪文与自己父子相认了,他也不敢确定。
有时,人遇到内心极度渴望的东西也就越谨慎,甚至害怕。也许是从大难之后,他独自流离江湖时遭受太多凄苦,见识过世道人心的种种险恶,他怀疑这是外人用的攻心奸计,也无法相信自己没有见过的人,即使这人说他是他的亲兄弟,或者父亲。
所有的家人中,他只见过小目和母亲,因为在囚禁期间他的眼睛复明了,那时蝶衣还在他身旁。所以,知晓一切的灵公才会让他跟随段延俊一起去春风谷,救出沉睡的蝶衣。当蝶衣醒来一眼就认出了段延俊,庭羽才敢完全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他立即将恪文送回了龙月岛,并安排了欧阳孟来接应段延俊,也早已通知了在龙月岛的霞光大人办好了一切他们回乡的事情。
段延俊总算将前后的事情都想了个明白,但又有一事不明,于是他问:“可是,蝶衣与我重逢时他也在边上,为什么仍然不肯说出来?”
霞光大人更加苦笑,摇摇头道:“岛主,因为你们已经不认识他了。”
又是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