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顿下来以后,千叶俊雄一心都放在了妻子身上,他每天陪她说话,想尽办法令她醒来,熬了各种汤水尝试着一点点地喂她吃下去,令她恢复身上怠尽的元气。一连数天不眠不休,他几乎已忘记了别人的存在,也更忘记了自己。
蝶衣的身体已脆弱得仿佛一只风干了翅膀的蝴蝶,稍微的惊动就可能令之破碎,这使千叶俊雄不敢带她走更远的路,甚至不敢随意移动她。但最让人揪心的是她那颗遭受沉重打击的心,就像玲珑说的,已经碎了。她拒绝醒来,听不见闻不见,也感受不到千叶俊雄的任何话语和举动。
被阿来称为“疯子哥哥”的辛小犬从春风谷回来之后再也没疯过了。当千叶俊雄为了让妻子苏醒用尽各种办法的时候,辛小犬就和阿来的家人们一起浇菜砍柴,打发漫长的每一天。有时他又一个人抱着剑,静默地坐在山岗上,看着霹雳吃草,看着绿叶花开,看着日出日落。
那时他就会想到美鹤,他在心里说:美鹤你在做什么呢?你的千瓣花开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娘亲已经回来了?每每一想到这些,他就开始心烦意乱,便提着剑找一块空旷地去练剑。
有一天,阿来一路狂跑来野外找到辛小犬,叫着:“疯子哥哥快回去,那个姑姑要醒了!她就要醒了!”
正在看日落的辛小犬听了猛地站了起来,茫然地看了阿来一会儿,抓起剑便朝他家跑去。
蝶衣果然正在醒来,只是她仿佛困在一个恶梦中间,皱着眉,轻轻地摆着头,间或含糊不清地吐着几个字。千叶俊雄在边上不住地喊着她的名字。
阿来的家人们都紧张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却不进去打扰他们。辛小犬也加入其中,关切地看着。
渐渐地,千叶俊雄能听清她在梦中喊着的字:小羽……羽儿……。
那是他们的儿子!
千叶俊雄握紧她的手,焦急地问:“小羽在哪里?”
蝶衣的眼角泪光闪现,忽然一颗很很大的泪滴流下来,她在梦中含糊地回答:“……他们……把他埋在树林里了……”
千叶俊雄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像突然被剜了一般地痛!她在梦中念着的羽儿,是他们的次子,因为从小身体孱弱需要悉心呵护,妻子一直对他的疼爱有加,远超其他孩子,但偏偏这孩子……!在连连与家人重逢的喜悦之后,他首次得知这样的噩耗,不由得心痛如绞!回想那孩子柔弱而宁静,是孩子们中间最乖最脆弱的一个,如果蝶衣亲眼见到他死去,那种心碎肯定是世界上最痛一种。听到这个,千叶俊雄已忍不住泪水,紧握妻子的手,难受得垂下头紧闭双眼。
少顷,他听到她低低地喊了一字:“俊……”
他连忙睁眼,发现妻子竟然已睁开了眼,正微微侧过头来,虚弱而茫然地看着他。他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守候,多少年的乞盼与等待,仿佛就是为了她再度看向自己的这一眼!是的,一眼就够了!
“蝶衣啊,是我!”千叶俊雄伸手抚着她的脸,凑近她回答。
蝶衣睁眼仔细看着这张脸,眼角的泪水不住地流下,嘴唇轻轻动了动,细弱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地道:“我终于死了吧?我终于见到你了?”
两个“终于”,让人想到她在痛苦中等待死去的时光,每一寸都有一千年那么漫长。
“没有,没有!我们都活着。”千叶俊雄握紧她的手,焦急地回答。
蝶衣听了,复又变得困倦,喃喃地自语道:“我又做梦了……”说着她又缓缓闭上眼。
千叶俊雄深怕她闭上眼,不住地喊:“不!蝶衣,不要睡!真的是我,我们都没有死!我终于找到你了!”
但是蝶衣的眼睛已闭上,她的脸又渐渐地平静了。
千叶俊雄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微弱希望又瞬间熄灭了下去,这令他几近疯狂!他不想她就这么再度睡过去,失神地一把将她抱起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说:“真的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我让你等太久了!你知道吗?我们的小昭和恪文都长大了,我都见过了!你醒来我带你去找他们!咱们的儿子长大了,女儿更是像极了你!你听到没有,你想想他们啊!你要醒来,醒来才能见到他们呀!”
也许是提到了另外的孩子,这位心碎的母亲又幽幽醒转了过来,她低低地问:“真的?”
千叶俊雄激动看着她重新睁开了的双眼,回答道:“真的!他们都很好,都长大了!只是他们还不在这里,等你一好,我就带你去接他们!你看见他们两个一定会很高兴。”
也许是想到其他孩子童年的事情,蝶衣还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很快虚弱地喘了起来。
千叶俊雄连忙将她放平在床上,让她能顺畅呼吸。蝶衣看上去极其疲倦,半睁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千叶俊雄看着她眼中的盈盈亮光,道:“不要着急,你会好起来,像从前一样好好的。”
蝶衣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很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但她的手没有力气抬起来。
千叶俊雄却像是懂得她心中所想一般,赶紧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脸上,略带调侃地说道:“我向你保证,这不是做梦,你梦里肯定不会有这么老这么脏的我。”
蝶衣听了无力地笑了一下,她的手心能感受他那多日没有打理的脸,根根胡须都冒了出来。她当然记得生长于宫廷的他习惯了整洁干净,从来不会让自己这个样子,还记得从前她每天早上都要替他刮净那些乱生的胡茬,然后他才肯出门。他和从前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不同,她还是在醒来的第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人。虽然他鬓角真的已有几丝白发,虽然他脸上胡须横生,但那眉眼,那气息,那早已融入她生命的感觉都在告诉她:这就是那个她决意一生追随的男人。现在她确信他还活着,找到了自己,依然深爱着自己。
夫妻两人握着手,含泪微笑着相互对视,深情的眼神连在一起片刻也不分离。不管曾经经历了什么,也暂时不去想失去了什么,此时他们只想安静地享受这重逢的时刻,久久地没再开口讲一句话。
辛小犬和阿来见到她终于醒来,两人连忙到厨房弄了碗鸡蛋汤。辛小犬将汤小心地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千叶俊雄端起碗,一勺勺地开始小心喂她喝。蝶衣的目光则一瞬也舍不得离开丈夫的脸,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没有见到的他一次看个够。
很快蝶衣疲倦至极,又昏沉沉睡去。在睡着前,她对千叶俊雄说:“明天要是我没醒,你要叫醒我,一定要。”
于是,这一天是千叶俊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日子之一。
有一种伴侣一旦失去,就像断了双腿一般地举步维艰,像切去了一半的心肝一样难以存活,像丢失了半边灵魂一样的空虚孤单。千叶俊雄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蝶衣和他便互为这种伴侣。七年前,他失去了她,他也遗失了自己。今天,他感到自己一度中断的人生又重新开始了。
他暂时还不想去问蝶衣的遭遇,也不问孩子的事情。即使他多么想知道,他也压抑着自己不去问,抑或蝶衣自己突然回想起,他也会想办法阻止她再去想,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蝶衣显然无法承受那些伤痛记忆。
这种种压抑的悲伤,这夹杂着悲凉的喜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彻夜难眠。深夜,千叶俊雄站在这蛮荒的山间农舍外,举头看着朗朗月光,听着风声从树梢林间吹过。往事的背影与未来的憧憬轮番在他脑海中喷涌出现,太阳穴似乎要爆裂开来一般止不住地胀痛着。
辛小犬也悄悄地起来,站到他的身后。
千叶俊雄转身面对他,道:“谢谢你,文昭!”
辛小犬只是苦笑道:“庄主客气了,我只是完成师命而已。恭喜庄主!终于找回了美鹤的母亲!”
千叶俊雄点头道:“是啊,这孩子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我真想快些去告诉她!”
只是他们现在呆在这偏远的边境地带,没有信鸽,也没有信使,蝶衣的身体暂时又经不起路途颠簸,所以急也没有法子。
辛小犬淡淡地道:“我明天早上就离开。如果我回青海见到美鹤,定会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千叶俊雄心想也是,辛小犬已陪他在此逗留数日了,也许他身上还有很多事情要急着去处理。自己在这里忙着照料妻子,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便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疏忽了。于是他道:“这样也好。如若见到灵公,请替我好好恩谢他,如果他肯见我,我愿意立即带着全家一起上雪原当面拜谢他老人家。”
辛小犬点头道:“好的。”
千叶俊雄道:“如此大恩,灵公真是用心良苦,不知他是如何得知蝶衣的所在。”
辛小犬也很费解,道:“我也不知道。”
千叶俊雄想了想,又道:“还有,见到美鹤请你告诉她,我和她娘会很快回来找她。”
辛小犬继续点头:“我会的。我要先去一趟青城,正好也可以告诉恪文。”
千叶俊雄激动地道:“嗯,太好了。等蝶衣好起来,我便去接了美鹤和恪文,一起回龙月岛!”他心中如潮水般澎湃,似乎恨不得马上就携同家小飞回那个烟花与海浪的梦想之乡,印在脑海中的海滩、青山、白津,还有无数人民的笑脸,无不在召唤着他回去。
辛小犬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先回屋了。”
千叶俊雄点点头,道:“好!”
辛小犬欲走,却又犹疑了一下,他道:“庄主也要多保重身体!”说完辛小犬便转身便走向屋子。
千叶俊雄闻言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他叫住辛小犬,上前几步握着他的手腕,恳切地道:“文昭,此番我家人团聚少不了你的帮忙,我万分感激。等你复命完,定要请你去龙月岛作客,请一定不要推辞!”
辛小犬怔怔地看着他,点头回答道:“好!到时再说吧。”说着他转身进屋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辛小犬便策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