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优虽然只要下指导棋就够了,可他更想教王樵柯体会到棋盘上最原始的恐惧——那就是彻底被对手碾压。
然而就算能用子力轻易地碾压掉王樵柯,如果他感受不来被碾压的痛苦,也就没什么意义。因为即便孟优赢了棋,却没有在王樵柯身上留下恐怖的印记,依然无法达成目的。
为此,孟优要更换策略。?
“你这样不行啊,小王!”
“唉?”王樵柯身子从座位上立起,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这边的棋面说:“我违反规则了吗?”
“倒不是说规则。下棋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游戏,你下得乱七八糟、散乱零落的,防守也不行,进攻也不成,不消多久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樵柯把视线从自己这边移到整盘棋面上,“啊——”他突然指着孟优那边,“你自己的棋才是,布置得这么松、这么乱!”
白胡子老人笑了:“小王啊,孟优是在让你哟,你就先打进去试试吧,嚯嚯嚯!”
“哦……”说着,王樵柯举起棋子,“咔哒”一声,敲响了进攻的号角。
在整个棋的战场上,他使用连续的小型进攻作战,一小点一小点地消耗孟优的子力。就如同大鱼吃小鱼,王樵柯用较强的子力攻杀对面相对较弱的地方来获得优势。
每次完成进攻后,便就地建立起防守,害怕孟优会突然反击。
孟优始终选择防守,并不反击。
在这样好几个来回以后,王樵柯下得越发起劲儿,进攻的欲望也越来越强。
他逐渐意识到,手中的这些棋子,其实就是自己。棋盘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如果自己不要就相当于免费给了别人;如果自己不去争取就一定会被别人夺走。
于是,王樵柯的进攻方式逐渐变得激进而猛烈。
弃了过多的防守,他的棋冲锋陷阵,勇往直前,渐渐展现出了初学者不害怕犯错的,该有的气魄。
“好,可以!下得有点精神了!”孟优对王樵柯所做的指导就是为了让他能够学会利用自己的棋。
而一旁观察的南郭先生却摇了摇头,仍旧显得不很高兴,在他看来,王樵柯的攻势意图简单直白,横冲直撞。这样子的攻击方式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罢了,有下棋天赋之人不会做这种笨拙的进攻。
相较而言,孟优对王樵柯直爽的进攻感到高兴。这意味着,王樵柯终于发现对弈双方刚开始的条件几乎是一样的,且每个人所拥有的资源相当。为了占得更多的资源,必须要利用自己的棋来多做进攻才行……当王樵柯这么想的时候,竞争的意识就会在他体内开始发芽、生长。
“当人意识到了竞争的存在,才会开始去关心得失,进而才可能开始害怕失去。”孟优在心里兴奋地说着,“恐惧,是从学会认清自我开始的。生命、幸福……在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东西之后,才开始逐渐感到害怕……害怕失去……
“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棋盘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切……慢慢失去……被棋盘对面的人剥夺、抢走……这样一定很不安吧。
“然后,身体会开始感到颤栗,甚至在未完全失去以前就患得患失,‘下一刻会怎样,我是不是就要完了’这样不断的臆想、不断的猜测灾难是否将要来临,于是……恐惧便油然而生!”
孟优俯视着放在手心里的棋子,轻轻地笑了笑,又在心里得意:“要问我为何对恐惧这么了解,那是因为我家是开屠宰场的。”
随后子落棋盘的声音响起,在确认了王樵柯已经具备了感受恐怖的条件之后,孟优决定开始进行全面反击——用棋力的巨大差距来碾压对手。
南郭先生似乎也看出端倪,他对白胡子老人低声耳语:“喂喂,老头子你发现没有?其实这就是一种变相的欲取先与。先等小王体悟到下棋时基本的竞争意识,然后再以压倒性的实力慢慢凭凌、剿灭他的棋,再令他感到绝望和恐怖。真心狠的一招啊。”
“但这个策略不仅仅只能够达到孟优自己的目的,还能给小王带来深刻的体验,甚至是进步。从这个方面来说,可谓两全之策。诚如之前南郭先生所说的,孟优教导新手确实很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且看小王会如何应对吧!”白胡子老人说。
话虽如此,白胡子老人却在心里感叹:看来,这是一盘不是指导棋的指导棋啊。
回到战局,虽然王樵柯的进攻已取得一些优势,但这样的优势远不足以决定胜负。
实力的巨大差距,让孟优有信心在任何劣势的情况下击败王樵柯,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劣势,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输。于是他把之前所布的棋形迅速收拢,以备用战。
紧接着,因为孟优的巧妙防守,使王樵柯的每次进攻都化为乌有,同时还能予以还击,给他带来一些小小的损失。
进攻已经变得如此困难,王樵柯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进攻,于是便先下了一步缓手。
然而,孟优好像早已看出了他会这么做,就在王樵柯停止攻击后,他便马上转守为攻。在棋场上杀出一只精锐之师,迎风扫荡,扑面而来,打得王樵柯从主动变为被动。
局势在顷刻之间翻转。
王樵柯见孟优攻势凶狠,自己又不敌强手,于是只好退出战斗,转而防守。
经过几番攻与守的较量,现在他才感到自己与孟优的棋艺差距巨大,实在难以取胜。既然孟优是真的想击溃自己,那么再挣扎也是无用。但令王樵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还在想着能否采取什么别的措施来打破逆境呢?
孟优的棋还在继续地扫荡战场,如同大军碾压过境,王樵柯根本喘不过气来,大脑中一片黑暗。自己的棋已是被逼得退了又退,王樵柯自己有些看不下去。
他抬起头瞄了孟优一眼,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东西,又马上低头看了看棋局,此时脑海中一道闪光出现,似有所悟。
王樵柯立马改变下法,选择对孟优的攻势不予理睬,同时也不再主动去攻击他。
孟优心想:“终于意识到你我的实力差距了吗。只要我不故意让着你,无论如何你也不可能下赢我!坚持进攻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你选择见好就收,以防御姿态来等待生机。可是小王啊,杂乱而没有条理的分散防御是最差劲的,既然你不懂得集中防御,那就让我来慢慢地一个个击溃你的防守吧,这样,你才会体验到什么叫棋盘上最原始的恐怖!”
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了,屋外的阳光越发明亮,太阳的光线从窗户射入到棋桌上。尽管桌面上的人,身体保持着常温,看似不动声色,但在他们手边的棋盘里,正上演着一出大国侵凌弱国的血腥厮杀!
我们可以看到,棋场上一只精锐之师横扫荒宇,势吞八荒。它们越过深山险河,踏过荒野尸骸,无处不留下死亡的印记。对此,王樵柯当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不断得建起一个个小小的堡垒,来延缓孟优的进犯。
直到孟优的棋已成大势。他剩下要做的,只有杀伐和屠戮。
无论王樵柯建起多少防御架势,都毫不留情的将其拔除,一次又一次,像不断吞噬要塞的死亡骑士,它的眼中唯有毁灭。
方才败给南郭先生的优旃已经收拾好棋,走过来看这场棋局,不一会儿他就开口道:“小王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作用啊,孟优现在是见一个防御摧毁一个,直到对面的棋子消耗殆尽,再也没有子力防守为止。唉,胜负已定。我还是去看蒋干的对局算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王樵柯建造的防御实在太多,短时间内没办法清除完,孟优又不打算直下命门来结束掉这局棋,最后反而让棋局陷入了一场杀与被杀的持久战中。
站在旁边观战的南郭先生急得直跺脚,心里想着:“这孟优真皮,既然小王不懂得集中防御,为何不一口气将其击败,好教他懂得分散防守是如此脆弱的防御。”
白胡子老人也意识到:孟优这样做会不会有些折磨小王了?
意识到了,两人却并出言不阻止这盘棋的继续。
折磨,有时候也可当成是一种磨练,人在向上提升、自我完善的过程当中,必定也会有利于他人。
再看棋盘上,王樵柯用几颗棋子建造起来的“小防御”已经星星点点的分布于整个棋盘,孟优也是不厌其烦地一个个予以毁灭。
“尝到被人完全碾压的恐惧了吗?”孟优不禁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他的棋经过不停杀伐,促使棋下衍生出重重气死。
死默的气氛围绕在棋盘内外,在场的人一语不发,等待着局势走向终结。
而在棋盘的另一边,是王樵柯不改呆滞模样的脸,是他颤抖的手,是不断死亡的、他的棋。早就知道下不过,早就知道自己的棋被吞噬是必然过程,但为什么还会对这种过程感到心痛怜悯,是舍不得吗?他不禁自问。
孟优见到王樵柯的眼神露出哀泣,心想他已尝到苦头,也真正体验到了棋盘上最原始的恐惧:哈,我又成功的教育了一个人。
既然目标已经达到,心里也解了气,亦没有必要再给他造成碾压的恐惧。
“是时候让这局棋结束了!”
孟优说完即刻调动所有精锐,停止摧毁那些星星点点的“小防御”,转而掉头直接攻击王樵柯的命脉,望一举拿下胜利!
散乱的防御无法抵挡住孟优的攻势,危急关头,王樵柯不顾后方命脉,调动前沿防御之棋转守为攻,豁命一搏,迈向最前方!
“呵!你放弃防御了吗,竟然做最后的临死挣扎。”
孟优说罢,右手指入棋盘,正欲长驱直入之际,忽见那些零星的守棋瞬间汇成激流涌进,竟反过来冲击自身腹地。
“啊,大意了!”孟优不禁脱口,是那些没清理干净的渣滓为王樵柯争取到最后一搏的生机。
更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些任人宰割的小小的防御位置忽然从“没用”变得极好。趁着孟优的棋全力侵入王樵柯之际,凭着较方便的位置,带动起整个后续防守,融汇成一股具有巨大威胁的战力。
孟优单手托起下巴,双眼入神地看着桌面,在这十分棘手的局势前进入了长考,棋局在此止步。
南郭先生在旁忍不住小笑:“哈哈,只能说孟优对小处的疏失和不慎而导致出来的灾祸。”
“持久战的弊端,就是容易给对方造成翻盘的机会。当然,往往优势较大的一方是很难被翻盘的。”白胡子老人说完在心里想道:“即便局势发生改变,在进攻上孟优突然慢了小王一步,但依小王的能力,是没办法在一回合之内击败孟优的。所以胜者还是孟优!”
接着在双方做足了充分的思考准备后,又再次回到棋盘内,现在的情况是,孟优后方腹地被王樵柯所攻击,王樵柯同样被孟优所攻击。
这局棋的胜负应该就是看谁能先突破对方最后的防线了。
转瞬间,决战时刻来临,王樵柯果然先一步攻入腹地,激流荡开,给孟优的棋造成重创!
孟优也立刻率棋回击,其威力不仅远远大于王樵柯的攻击,而且这个回合过后,王樵柯的棋会因没有后续的力量变得脆弱无比。
但棋局还没有结束,他用最后的棋力攻向孟优后方,千钧之际,孟优从侧翼调来奇兵,挡住了王樵柯的致命一击。
无奈,无奈的实力差距。
最后,经过这一回合的较量,王樵柯的棋力已所剩无几,孟优率棋致命回击,拿下棋局胜利!
对局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这场“持久战”终于结束。
孟优现在的心里错综复杂,虽说是自己太大意,但被一个刚学会下棋不久的小孩子逼到这种田地,却也觉得惭愧。
然后开始收拾棋具、进行检讨,白胡子老人和南郭先生也加入了进来。
南郭先生说这局棋下得不错,如果不是孟优突然直奔小王后方造成失误,那么这局棋不要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呵,在我教育小王的同时,其实我也被他教育了。”
“哦,这话要怎么讲?”南郭先生问。
孟优先是喝了口茶,然后说:“老头子刚才也说过了,持久战的弊端就是容易给对方造成翻盘的机会。小王抓住了这个机会,说明他还是不错的。反倒是我自以为是了,相信胜利的绝对性,对棋局中期的优势过于自信,以至于大意差点失了荆州。”
“嗨,小王还是个孩子嘛,又没见他有什么惊人的天赋,谁不会对他大意呢?”
“他的天赋嘛……该说是性格使然呢,还是什么的?”孟优说到一半停顿了下,又喝了口茶。
之后孟优和白胡子老人给王樵教了些正确的防守实用技巧,也不知道他学没学会。
“小王,我想问你。刚才你是怎么突然想到用剩下来的废棋对我做反击的?”
待王樵柯还没回答,白胡子老人微笑着说:“嚯嚯嚯,不以向身分较低微的人求教而感到羞愧,看来孟优成熟了不少啊。”
“不不不,这还是多亏您老平时对我们的指导。”
“嚯嚯,我只是说实话罢了。在我们村南棋院的这些年轻一辈当中,就属你最有潜力拿下大棋王赛的冠军了,棋院的未来,还得靠你才行。”
孟优默默向白胡子老人微笑着,不怎么言语。
白胡子老人继而问:“小王呀,请你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想到可以反过来击败孟优的?”
“我想孟优歌有那么多厉害的招数和技巧,明明早就可以赢我,但他却要如此简单地去逐个击破我的防守……我想,肯定是孟优哥故意给我留下思考的时间和反击的机会,因此……”
王樵柯吞了吞口水,接着说道:“我发现,孟优哥每攻下一次我的守棋,就会高兴地嘴角微微上扬,于是我猜他是想慢慢攻击我的棋来取得胜利……”
大家听到这里,面色讶异变得起来,后面说的话大家都已经想到了:王樵柯针对孟优的想法,马上设置了很多个可以被击破的点,让孟优一点一点地来攻击,从而争取对局的时间,以等待机会突破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