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毛驴比我小几岁,没有固定的家,老婆也不娶,可是他有很多女人,还有人帮他生仔。他经常过红河,跑贵州,就认识了。他很讲义气,每次过渡总给我点东西。那时盐巴火柴缺得很,还有点灯的洋油,红河边只有大户人家点得起。熟人熟面,又是朋友,我就跟他去了,依月依达也很放心。滇东南和桂西北一样也很山,那里有一条河,叫西洋江,河下是越南,到越南了就叫锦江,再流下去也叫红河。西洋江不大,但小火轮可以上来,洋人开船上来,就叫西洋江了。
锦江边的森林里,住有一个叫罗二炮的中国人,他领一帮弟兄在那里干什么,开始我们不懂。只是那帮人特别爱吃麻鸭,你知道麻鸭吗?是我们滇、黔、桂交界的地方才养得出的一种鸭,个不大,肉又细又嫩又甜,鸡肉都不能比。那个罗二炮和他那帮手下就点着吃这种鸭,那地方太热,水土养不出真正的麻鸭,就从这边送去。麻鸭也怪,用人挑到那里,瘦了,骨头扎嘴,没那种味了。就用赶的办法,在这边养半大了,赶个把月,每天十来里,到了那里不早不晚正合适。山毛驴就带我去干这个。
西洋江河面不宽,水也不急。两岸多半是山林,有一些村寨稀稀拉拉地沿河撒下去。田不多,男人都上山做匪或者种大烟去了,留下女的种田。沿河都有槟榔,那东西很怪,你嚼了一次,第二次就瘾了。久不久有洋人开的小火轮上来,拉来盐巴洋油洋火换大烟,换虎骨麝香。押船的洋鬼子都有很厉害的武器,弹头大,打得又远,一串过去,鬼都跑不掉。还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就是望远镜……
农宝田说着说着两片眼皮就粘到了一起,睡着了。
那时候,我曾祖父农宝田正值壮年,他第一次远离妻儿,远离故土,说走就走,随山毛驴踏上了去滇东南之路。
农宝田用一杆旧洋炮(火铳)换取了一匹老公马,跟随山毛驴爬上了寨子后面的高山。骑着炭黑公马走在前头的山毛驴头戴一顶圆顶宽边的黑礼帽,上下一身黑色绸衣绸裤,土制的白衬衫打底,脚蹬一双洋皮鞋,显得威风凛凛。
他屁股下面的座鞍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支二十响驳壳枪,随时随地都可能拔起来左右开弓,向敌人射击。
和山毛驴的装束打扮相比,农宝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夫。他光着头,袒着胸,腰上绑住一只布包袱。马没有鞍,屁股下垫的是一张蓑衣。行进时,他必须双腿夹紧马肚,还要抓住马鬃。他本是玩水的命,马背上的功夫比较欠缺,每到陡险的路段,他总是紧张得差点搂抱着马走。山毛驴让他背一只二十响的壳子,用以迷惑人眼。他不会使用二十响这样好的枪支,短暂的红军生涯他用的武器是一杆自己带的洋炮,但在那段时间里他没有机会放过一炮,怕暴露目标。
山毛驴像个黑色的幽灵跳荡在前边,带领着农宝田在山林中穿行。一只雀鹰不时在他们的头顶和前方盘旋,它是山毛驴驯养的帮手。它体积瘦小而灵巧,总是在主人的前后作侦察飞行,一旦发现情况,就发出警告,然后飞石般地扑向敌人。这时候山毛驴就可以赢得准备的时间。有了这只鹰,他逃过了几次暗算,多次化险为夷。他时常单枪匹马闯荡在盗匪出没的山林里,除了有一手好枪法之外,靠的就是这只鹰了。
农宝田骑着老公马跟在山毛驴后边,翻山越岭,穿村过寨。经过一天的旅行,他们已经走出广西地界,来到云南的一个村子。傍晚时分,山毛驴把他带到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单家独户住下。
户主是个五十出头的男子,沉默寡言的,不时大声地呵斥他唯一的哑巴儿子。女主人显得比男主人还苍老,身材矮小,满脸皱纹。
山毛驴叫哑巴把两匹马拉到小河里洗饮,哑巴只牵走山毛驴的黑炭马,对农宝田的老公马撇撇嘴,表示轻蔑。农宝田从包袱里摸出一只油炸糯米粑给他,他接过去咬了一口,便把马拉走了。
山毛驴看着哑巴的背影,笑着说:别看他是哑巴,心眼细得很哩。
农宝田也笑道:他好像不大看得起我。
你要露一手绝活给他看,他才服你。
农宝田心想,就住一个夜晚,服不服有什么关系,何况是一个哑巴。
山毛驴叫男主人做雄哥,农宝田也跟着叫。吃晚饭时,雄哥的酒量把农宝田吓怕了,他和山毛驴每人都喝了五碗。哑巴不停地给他们斟酒,见农宝田只喝得三碗,哑巴又撇撇嘴表示轻蔑。
雄哥还是不多说话,他吃的鸭肉干净利落,不吐星点骨头。一顿饭的时间里总是蹲着,不坐板凳,农宝田心里疑惑可能是一种功,却又不敢问。雄哥那只鹰一样的眼睛从不轻易直射别人,一般都停留在酒碗里,似乎酒碗里有他看不完的景色。
吃过晚饭,山毛驴对农宝田说:你先歇吧,我出去一下。
农宝田想知道他去哪里,可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哑巴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诡秘地笑笑,又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山毛驴三十五、六岁了,却未曾婚配,他四海为家,对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怀有情义。他曾经多次在农宝田跟前赞叹依达的漂亮可人,还嘻皮笑脸地说如果依达不是他的嫂子他就不会放过她。农宝田先前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他是个风流种,没想到刚和他上路他就留情去了。
夜里,村上传来几声枪响,农宝田被惊醒了。他爬下床来,却见雄哥已站在门外,探视着远处的动静。
两锅烟的功夫,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山毛驴气喘吁吁地提着枪回来了。一进门就把驳壳枪啪地掼在八仙桌上,恼羞成怒地说:娘卖X的,差点挨那个老杂种收了,一颗子弹就擦着我左耳边过。
哑巴想点灯,被雄哥拦住了。
农宝田知道山毛驴惹了祸,就有些惊慌地问:他们会不会追来?
雄哥说:怕是不怕,不过你们不能等到天亮才走。
山毛驴打了个哈欠,说:我得眯一下眼,鸡叫第四遍时叫醒我。
话是说给雄哥听的,农宝田又躺下睡了。黎明时分,他们被雄哥叫醒,这时两匹马已经吃饱,雀鹰站在马鞍上半醒半睡。要离开了,农宝田才发觉哑巴的背上也绑了包袱,正和母亲打着手语。
农宝田有些纳闷,忙低声问山毛驴:哑巴要去哪里?
雄哥要他跟我们走。
行吗?
山毛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别小看哑巴,鬼精得很。
农宝田倏地又想起了哑巴做的那个手势。
天亮时,他们已经走出十来里路了。农宝田舒了一口气。他们开始骑马,哑巴没有马,上坡的时候就拽住山毛驴的马尾,咚咚地小跑在后边。
农宝田总弄不明白雄哥拿什么做胆敢单门独户地住,就问山毛驴。山毛驴一脸敬佩地告诉他,说雄哥以前手下曾经有过百把条人枪,只是后来他得了麻风病,才解散了队伍。
什么,雄哥是麻风佬?农宝田差点跌下马来。
山毛驴笑道:我早就帮他医好了,可人家都怕染,没人敢近他。也没人敢惹他。
我很怕看他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五脏六腑一样。农宝田说。
你信不信,眼睛也分成几种,有的是专看男人的,就像雄哥那种,你心里想什么,打什么鬼主意,他一下子就能识破你。有的是用来看女人的,我差不多属于这种,就是人们说的色眼。不过,我也跟雄哥学到了一点,要不昨晚我就死在女人怀里了。山毛驴大言不惭地说。
农宝田心里说你山毛驴迟早会栽在女人手里的,人说打鱼的死在河里,猎手死在山里,你也将是同样下场。但嘴上却说:老弟你这辈子比别人活三世还值,就是现在死了你也够本了。
山毛驴听后一阵浪笑,说:娘卖X的,就是老死了,我这条鸡巴也不能烂掉。
中午下了一场雨,雨中夹带着冰雹,三个人急忙拉着马钻进树林里。李果般大的冰雹砸穿茂密的枝叶,不时打在树上弹中人马。山毛驴和农宝田各自钻到马肚下边,缩瑟着身子,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雀鹰早已贴附在主人的怀里,微闭着眼睛养神。贴在树杆上的哑巴把包袱扣在头上,哇哇直叫。农宝田见他可怜,就把蓑衣遮住头顶,冲过去把哑巴拉到老公马的肚皮下面。
雹雨肆虐了半个时辰,终于止住了。雨过天睛,阳光照在积于地面草间的冰雹上,迅速地融化成水,山道变得泥泞起来。
两匹马走走滑滑,蹄子时常陷进泥窝里。山毛驴怜惜脚上那双洋皮鞋,没有下马。农宝田的老公马原先没有钉上掌,加上路滑,走路的气力都差点没了。他只好下来走路。哑巴见三人都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禁不住吃吃地憨笑。
雀鹰在低空中展翅飞翔,时而掠过树梢,时而穿过林间。越在树高林密的地方,雀鹰的飞行越频繁,似乎不知道疲倦。
无数的蝉成片地鸣噪,一直连向远处,没有边际。蝉鸣的声音单调重复,极易使人感到困倦,走在前头的山毛驴抗拒不住,便在马背上打盹。
哑巴个头不高,长得精瘦精瘦的,他不久前刚剃过头,头皮上的头发刚发黑,汗流在发根上亮晶晶的。他回过头来,对农宝田做了一个口渴想喝水的动作。农宝田抹了脸上一把汗,朝往山坳缓缓而上的山路瞥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突然,雀鹰鸣叫着落到了山毛驴的肩头上。他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双手即刻操起了两把枪,翻身下马,低声地朝后边说:有情况!
山毛驴将一把枪扔给哑巴。他低喝一声,黑炭马就站着不动了。一声唿哨,雀鹰又腾空而起,向前飞去。就在这时,前面左面右面先后响起三阵鼓响。山毛驴意识到这是遇上苗匪了。
快把你的猎鹰叫回去,不然我把它打死了。
一个汉子的声音从前边的树丛里响起。果然是苗匪,他们的土铳是可以把鹰打死的。山毛驴一声唿哨,雀鹰只得又飞回来。
过路的客人,现在有二十支枪对准你们,别乱动!树林里又有声音喊起来。
苗匪一般不先把人打死,因为他们都是附近寨子的人,很怕别人报复。他们通常是先把路客拦住,然后谈条件,如果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可以通过他们设下的关卡。
农宝田以往只是听说苗匪如何如何,如今亲自撞上了,不免有些紧张。倒是哑巴沉着老练,他听到喊声,立即匍匐在地上,依在一棵树下,看着山毛驴如何动作。
喂,老同,我是山毛驴,我们什么也没有,手下留情吧!山毛驴双手合成一只肉喇叭,亮起嗓子喊。
四周寂静了片刻,先头那个声音又说话了:我不管什么毛驴骡子,你有本事上来和我们比枪,比输了你们那两匹马就留下来,赢了你们夹卵走!
一听是要比试枪法,山毛驴松了一口气,从容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高声说:好吧,怎么比法?
你们往前走,到坳口了就晓得了。
三个人两匹马排成一条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农宝田偶尔斜眼朝路旁的树林里偷窥,确实有些人影也随他们前进的方向移动。心想这下就看看山毛驴身上长的是不是真本事了。
曾祖父农宝田已经无数次地向我祖父几兄弟以及我们的父辈和我们讲叙他的故事,每次他都会激动得眉飞色舞。
他说那天黎明时分离开雄哥一家西行的那一时刻他就有点后悔了。他首先觉得山毛驴是个只管拉屎而不擦屁股的家伙。半夜里他去睡人家的小老婆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又带哑巴同行,他认为这个哑巴迟早是个累包。因此,一路上他一直思忖该不该跟随山毛驴到滇东南去。
苗匪的出现打断了农宝田的思路。他们几乎是被押解到坳口的,几个苗汉站在一棵粗大的栎树下迎候他们,其余的人都躲在暗处,每个人都被几支枪口对准。哑巴拿的那支驳壳枪被暂时收缴,只留下山毛驴那支,但弹匣被拆了下来,只留下枪膛里的那一粒子弹。
开始比枪了。
一个苗汉呯地朝林梢上放了一铳,又当着他们三人的面往枪筒里灌上火药和一粒指头大的铁砂,再装上发火帽。只听他吆喝一声,站在一旁的一个汉子倏地将一个物件抛上空中,叭喇喇几声,原来是一只斑鸠。那鸟振翅高飞的刹那,持土铳的汉子双手一个横甩,随着一声轰响,空中炸开一簇羽毛,中间的重物噗然落地。农宝田看得目瞪口呆,山毛驴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笑,说,你们可以放一只麻雀给我。
不!
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挟技着哑巴,将他背靠在一棵树上,双腿并拢,哑巴急得哇哇乱叫。刚打过飞鸟的汉子喝令山毛驴站到离哑巴二十步远的地方,叫他朝哑巴膝盖上面的两条大腿中间打。
这是一个恶毒的游戏。山毛驴知道那地方只有一根手指的宽度,困难的是哑巴穿着裤子,万一打偏了不仅使哑巴伤痛,还会给这些强盗带来藉口,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时候的哑巴倒是显得很镇定,他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用眼神鼓励着山毛驴朝他打。农宝田不安地看看哑巴,又看看山毛驴,目光最后落在了山毛驴身上,他是不愿看那个将要倒霉的哑巴了。
这时刻山毛驴的目光注视在哑巴靠着的那棵树冠的某一点上,或许是一只林间小雀,或是一只贴着树皮的蝉。他的右手紧握着瓦蓝色的驳壳枪,枪口朝下低垂。雀鹰站在他的左肩上,两只利爪紧紧抓住还有些湿润的绸衣,它的利嘴半张开着,眼睛警惕地注视四周。
在众人注目下,山毛驴的眉角上有两条汗线悄然从黑色礼帽下边钻了出来,但他顾不上揩去。
忽然,他的目光迅速地从树顶上移下来,盯在了哑巴的裤裆中间,持枪的右手也跟着缓缓地抬起来。只听呯地一声脆响,快要凝固的空气微微振动了一下。所有现场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哑巴的裤裆上,哑巴的双眼紧闭着。枪响过后的一瞬间,哑巴有如从梦中惊醒,在睁开眼睛的同时,奋力挣脱两只被人夹住的胳膊,双手欲把裤子脱下来,却被山毛驴喝住了。哑巴只得一动不动地又背靠在树杆上,等候对方的验证。
山毛驴一步一步地走近哑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个苗汉走到他身边来。接着他俯身去扯开了哑巴的裤头,裤子滑落了下来,又一扯,短裤也脱到小腿上,哑巴的内裤已被尿湿了。
山毛驴已经看清了哑巴两条大腿间的弹痕,弹头钻进树身里了。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哑巴那撮缩头缩脑的阳具,轻松地对跟来的苗汉说:好好看吧。
苗汉很认真地凑过去看了一会,赞叹道:好枪法,好枪法。
说着,苗汉用苗语大声地对树林里的什么人说了几句,就把原先缴获的物件一一归还给山毛驴他们。
他们过了苗寨坳口,就进入了西洋江上游的低洼谷地。
从高处往前看去,数百里的山丘森林尽收眼底。山毛驴指着远处的一条槽状的地貌说:那条槽就是西洋江,被山林遮挡了,这里看不见。
农宝田在经历了坳口的事件之后,似乎对山毛驴多了几分信赖。他一直对山毛驴为何枪法这么厉害而费解。就忍不住问道:老弟,以前我只是传说你的枪法如何如何了得,今天我算是开眼界了。你怎么把枪玩得这么绝呢?
山毛驴把礼帽摘下来拿在手里玩弄着,又用手在油亮的大包头的梳抹了一下,说:你晓得我打了多少子弹?他伸出一个巴掌,得意地朝农宝田笑笑:这个数。
农宝田瞪大眼睛看他,表示不解。
整整五箩筐的子弹啊!
晌午时分,三人来到一个圩镇。镇子约有二百来户人家,正碰上赶圩天,街上拥挤了不少人。市场上的各色人等都在忙着倒腾买卖,卖牲畜的,布匹的,洋油洋火的,甚至大烟枪械,都在进行自由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