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才生叹道:家常便饭,有时一堵就是十几个小时。我都懒得往这边走呢。
唉--七公嘟哝说:都几十年了,留着不修,偏偏现在才修,真急死人呐!
七公坚持下车去走走,我把雨伞递给他,他说戴了呢帽不用伞了。我只好撑着伞跟在他身边。农才生则靠在车后座上,听着耳机作睡眠状。
七公离开公路坎,我以为他要到路边去方便,没跟上去。不料他却向我招手,叫我上去。
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包,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望不见头的车队,一片片蔗林,一块块黑油的泥土……在蒙蒙细雨中似一幅静止的画。七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停地左顾右盼,一会,他手往前一指,说:你去帮我折一根蔗来。
我说:那是糖蔗,很硬的。
我知道,快去吧!
我极少干这类事。小时候回老家,跟别的孩子去摘别人家的果子曾经被父亲打肿了手。但现在我并不认为七公是指使我去偷窃,我提醒他是因为那东西不是果蔗,很硬很冷,不好吃,而且天气寒冷。
我只好去折了一根长得很好的甘蔗回来。七公接过去折断成几截,然后很认真地啃起来。
真甜,真甜。
他嗞嗞地吸着蔗汁,嘴上呢喃有声,似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我被七公的情态感染了,也拿起一截啃咬起来。
我一直想更深地了解七公的过去,特别是那段从志愿军战士变成战俘的历史,但又怕不合适宜,戳住他的痛处。因此,我从开始就打算采取诱导战术,就是循循善诱,让他自己说出来。我相信这个时刻一定会来。这次陪七公回老家的行动多少有些冒险,路况不好,车子不好,天气不好,等等,这一切都是看得见的,那些看不见的隐藏的东西就不好预测了。但为了获得七公更多的素材,我也甘愿去受这个苦。比如,我现在陪七公啃咬这么冷硬的甘蔗本身就有取悦他的因素。有时候我忽然会生起一种卑鄙感,但都一瞬即逝。
七公咬完一截甘蔗后打了一串饱隔,我赶忙递上一包纸巾给他。他擦揩了一下唇和手后,说:你先回车里去吧!
我发愣道:你留在这里干么?
他狡黠地笑了笑。几十年没在野地里拉大便了。你先下去吧!
七公一身轻松地回到车上时,他的帽子和身上已挂满了细密的水珠。看公路一时半时通不了,七公亮了亮嗓子,说:你还想听故事么?
我暗自惊喜,说:当然想了,七公自己的故事更好。
好吧。七公的目光越过车前窗,停在远处的细雨中,开始了绵长而遥远的故事。
七公的故事是从他被抓去当兵的时候开始的。
……那些在圩上一同被抓的几十个汉子被用绳索串连在一起,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的押解下,沿着羊肠小道向县城走去。
农兴发被夹在队伍的中间,前拖后扯,加上山路崎岖,一会上一会下,走不了几里路就大汗淋漓。偶尔有人骂一声,就会招来一下枪托或且一阵脚踢。他的鞋子被后边的人踩脱了也不能捡,一脚深一脚浅地跌跌撞撞在队伍中间。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到了县城他们就被赶上车连夜往东南开去。同行的有七八部汽车,狭窄的车厢挤塞着四五十人,身体紧挨在一起,无法动弹。车一开动,大伙忽左忽右地摇摆,冲撞,挤压,顿时嚎啕声惨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就有人哇哇地呕吐起来。农兴发挤在人堆里,运气闭目,任由天翻地覆,但还是被别人吐出来的污物浇在身上,发出阵阵恶臭,他终于忍不住也翻肠刮肚地吐起来。
一天的折腾,农兴发他们又累又饿,吐到没有什么可吐的时候,他就在昏沉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车队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条小溪边,清澈的溪流潺潺而去,岸上有一片未长熟的甘蔗林。从前后车上跳下来的士兵把小溪和甘蔗地包围了之后,壮丁们终于被赶下车来。又渴又饿,又热又虚的汉子们不顾一切地扑向溪水。有的把头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喝个痛快。有的干脆整个人泡在水中,不愿起来。
随后,士兵们命令农兴发他们推倒篱笆,冲进甘蔗地折甘蔗吃。开始大家都犹豫了一阵,后来还是抵挡不住饥饿的诱惑和士兵们的威逼,齐声呼叫着扑进了甘蔗地。
撑饱了一肚子水,车队又出发了。好在山里的汉子都有三天饿不倒的好身骨,几个昼夜颠簸、折腾,居然没有一个人死在半路。到达南宁后,农兴发他们就被赶进戒备森严的兵营里。
他们都穿上了和押车的士兵们一样的黄军装,发了铺盖和用具,被编入班排连。开始是练习队列,而后是操练木头长枪,再后来就可以练真枪了。什么汉阳造的中正式,日本的三八大盖,甚至美造卡宾枪、机枪都见识过。农兴发和许多汉子一样,在山里都常用火铳打猎,对使枪都很来劲,不几天就都摸熟了。
当官的每天都要训话,说共产党从北方打下来了,共党比土匪还残忍,抓到男人就破了肚皮吃心肝,捉到女人就割奶喂狗,还共产共妻……所以要扑灭共匪之患,要他们北上抗击南犯之敌。这样的鼓动天天如是,农兴发只知道要打仗了既紧张又兴奋,也不想那么多了,只觉得做个男人不当一回兵不打它几仗也是白活。
几个月后,他们的队伍终于钻进了铁罐子火车隆隆往北开去。这时是一九四八年初秋。
火车过柳州桂林后进人湖南,前行的列车不时停下来,几乎是密封的铁罐车外面传来哒哒的枪声,吓得新兵们趴在行包上不敢动弹。当官的说是碰上游击队了,也有时说是碰到土匪了。不管是游击队还是土匪,后来都被押车部队的火力打跑了。这趟列车除了运兵外,还有粮食和装备。每一节车厢上都配有机枪掩护,火力很强。
有时候,农兴发会想入非非,设想如果游击队或者土匪打下列车,他就趁机逃离队伍,沿着铁路跑回南宁,然后顺着公路回家。他的脑子里时常出现阿莲的身影,亲爱的阿莲一定在盼着他回家,盼着他一起赶圩,吃汤锅。想起阿莲的时候,他就闭起双目,仰靠在车璧上一动不动地想。思绪随着车轮敲击铁轨的节奏爬行、延伸。每每想起阿莲,他就会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个肩上扛枪的人他的性命就由不得自己了,子弹是不长眼的。
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武昌农兴发他们就下车了,当官的命令他们驻进长江边的兵营里等候发落。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一条河,总以为家乡的红河最大了,想不到还有这么大的河流呢。
过不几天,新兵们终于每人得到了一支枪和几匣子弹。当官的说,谁想拿新枪好枪就从共军手里去夺。这么说以后农兴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枪很旧,脱漆了不说,枪管已经磨得没了来弗线,子弹壳都可以塞进枪口了。听说共产党军队的枪又好又新,一些新兵就摩拳擦掌地发誓要夺支好枪来用用。
得了枪,他们就登上了江轮,往下游开去。
七公说到这里,农才生醒了。他一醒来就嚷肚子饿。我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又看看前方纹丝不动的车龙,估计一时半时还走不了,只好取出食品袋,里边有黑八宝粥、水果、饼干和矿泉水。我把一听八宝粥递给七公,他看了看,说是台湾的,不想吃。
大陆怎么也卖台湾的八宝粥?怪啊!七公说。
我接过七公递过来的台湾八宝粥,把一听本地产的八宝给他,我打开盖子,说:吃起来,还是黑八宝地道。大概这就是贸易吧!
农才生说:不,应该说是交易。以前吃古巴糖又红又酸,还得吃它,没办法。
七公说:这是不平等贸易了。
农才生笑道:贸易不可能平等,只不过是供需问题。比如八宝粥吧,大陆进台湾的八宝粥并不是大陆没有比台湾好的八宝粥,而是大陆需要进。这个‘需要’是一时解释不清楚的。
你们又谈政治了。七公说。
我笑说:七公,你不愿吃台湾的八宝粥不也是政治么。
七公说:我说不过你们了,你们是文人嘛。
好不容易又继续上路了,可还是时走时停。七公坚持不在半途住宿过夜,我们只好连夜赶路,回到农家寨已是凌晨一点多钟。我们的车子在桥头才停了一会,村里已有数支手电光向公路边迅速移来。近了,才知道是家人接我们来了。
我们以为你们今晚到不了了,可是老祖硬叫我们等,还真的等来了哩。领头的堂叔农才旺大声欢叫:七公呢?七公呢?
七公早已激动得泣不成声,逐一拥抱着来迎接他的家人。然后被大家簇拥着往寨子移去。
堂屋上挂的200瓦灯泡通明透亮,曾祖父农宝田坐在火塘边,睁着独眼平静地注视着跪在堂屋中央,儿子农兴发跪拜列祖列宗。
七公满面泪水,呜咽着说了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家人们或坐或站都在看他,他拿回来的大包小包堆在墙根上。
几分钟后,七公缓缓站起,又缓缓地走到农宝田跟前。农宝田刚要站起来,他却爹--地一声嚎啕,跪到地上,双手紧紧搂住农宝田的双腿。
我目睹过一些久别重逢的场面,几乎都认为那些人是在故意渲染。而七公自从回到南宁之后,我看到他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真正的真情流露。他回到老家见到他的父亲后,这种流露就达到了高潮。
农家寨的家人们几乎忘记了我叔父农才生和我的存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从遥远的海岛台湾归来的老人,都注视在了这个经历了几次战争仍然死里逃生的人身上。
一一拜见之后,家人们开始热饭热菜,然后围成一张拼凑的大桌子吃喝起来。直到黎明时分,等待了一天和赶了一天路的人们都累了,在曾祖父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对于我和农才生来说,回到农家寨之后其实是一次真正的休养。亲戚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七公身上,一切活动自然都围着他转了。我们礼节性地登门拜访了一些主要家庭成员之后,就抽身出来到村子旁边的林子里打麻雀。
打麻雀是件很有趣的事,农才生的枪法不错,打两只准有一只毙命。才旺叔的儿子农宇和我们形影不离,专事负责捡那些中弹毙命的麻雀,他不时翻越墙头篱笆或是钻进草丛里。一些仅被打伤的麻雀满地乱窜,跟人捉迷藏。麻雀在城里早已是一味上等的菜,麻雀酒还可以壮阳滋阴。乡下的麻雀满天飞,村里人对它无奈又不屑一顾,因而极少有人捕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的麻雀宴就开始了。参加者除了曾祖父和七公之外,自然还有农才旺、农才成二位堂叔。游手好闲的才成叔白天不太见到他的影子,到了晚上他就格外来神,这些天晚上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去。这天晚上,根据他得到的情报,我们在一个树丛里一口气打了三十多只麻雀,因而他就成了宵夜时最兴奋、话头最多的一个。
七叔,你在台湾无儿无女,单身寡人的,不如我跟你去算了吧?才成边咬着炸麻雀边盯住七公说,反正我也是光棍一条,一年两年还成不了五保户。
没想到农才成会提出这个问题,饭桌上忽然就没人说话了。独身问题一直是七公最为忌谈的一个话题,尤其是回到农家寨以后。
沉默了一会,曾祖父说话了:按常理你应该去照料你七叔,不过你这样混账一个,比大南蛇还懒的人,连你自己都跟狗一样活,怎么能去照顾别人呢!
农才旺说:台湾也不是你这种人去的地方,在农家寨你都不好好过。亏你想得出来!
农才成有滋有味地舔舐着沾有油渍的脏手指,咧嘴笑道:我也是说说过瘾的,台湾蒋介石国民党,哪个不怕啊!
我和农才生听了都笑起来。
七公说:去台湾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有本事,有技术,要勤快,不然呆不下的。我只能养活我一个人,再多半个都难了。再说,海峡两岸刚刚开始往来,一年两年还不能去。
怕个卵,我自己划船过去。农才成说。
于是大家又一阵哄笑。
看着七公苦涩与沧桑的表情,我又想到了他昨天的尴尬。昨天早上,在村里的农氏家族所有成员都聚到一起来看望七公。七公便吩咐我和农才生把他带来的物品全都分给各家各户。几乎农家的每个成员都分到一些衣物,每户还分得一个180元的封包。正当分配即将结束之时,昼伏夜出的农才成姗姗来迟。他显然还没洗脸,圾着一双塑料拖鞋,咚咚咚冲进屋来,高声嚷道:我的呢?我的呢?
才成的叫声引起了大家的注目,他在我们跟前停住了脚步,脸上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们都被他的到来怔住了,我们确实遗漏了他。
农才生拍拍手笑道:你现在才来,我们都分完了。
我说:才成叔,东西我们都分完了,怎么办呢?
农才成哭丧着脸说:你们看不起我,欺负我是光棍。我……我恼火了就去摘你们的车轮子!
七公听到了动静,过来打圆场说:怎么能没有才成的份呢!我包里的那套西装就送给他吧。
农才成听了,脸色才由阴转睛,乘胜追击道:还有封包,还有封包!
我悄声对七公说,封包也发完了。
七公摸了一下钱包,说:都是美元了,你们二位先给我垫支吧,这里没法兑。
我从自己钱包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才成叔,他哎唷一声双手接过去,还踏着步子,孩童一般兴奋。我知道七公带回来的钱不多,在南宁时我们基本不让他花钱,回到农家寨,他就是花钱的主角。尽管事前经过较为周密的核算,但还是出现了令他难堪的批漏。
这天早上天刚大亮,七公就把我叫醒了,说他想到山上或者河边走走。农才生嗜睡,我就一个人陪七公从屋后的小道爬上了山坡。
天色尚早,村庄、山林和红河仍被灰白的浓雾覆盖着。远处有红河流淌的声音,鹧鸪的啼鸣时远时近,此起彼伏。
好久没有听到这么明亮的鸟叫了。七公说,以前老虎就在这山上吼,还下寨子去拉猪圈里的猪呢。
很难得和七公单独相处,我又扯起了路上一直想扯的话题。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小憩,七公有些气喘吁吁了,额上已沁出汗。我掏出一片纸巾递给他,他擦了擦,说:如果我不被抓丁,身体就不这样差了。你看我老爹,九十多了还这么硬朗。
我说:听说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也很苦呢。
七公说:再苦也没有我苦,我敢说这句话。我这辈子是投错胎了!
七公的神情有些沮丧,眼里似乎多了一些晶莹的东西。见他这样子,我的心陡然沉重起来。
我们一言不发地倾听鹧鸪的鸣叫和忽远忽近的河声,多么渴望太阳早点露出脸来,驱散四周浓稠的白雾。
你肯定听说淮海大战了?七公问我。
我说是的。
我们一上战场就打了这次大仗。好笑得很,我一粒子弹没打就当俘虏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解地问。
七公说:我们刚到前线就钻进了共军的口袋里……哦,对不起,惯了很难改口。我们糊里糊涂地就当了俘虏,整团整营地被吃掉了。
我问:后来是怎么又当上解放军的呢?
七公沉默片刻,说:老实说,当时我想回家。但路太远了,怕回不来,加上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能不能回来呢!解放军说去留自由,但更多的是鼓励大家参加解放军。我想,既然出门当兵,一条命就捏在别人手里了,命定的,就没有回来整编以后,我们就随大部队南下了。解放军部队提倡官兵平等,不挨打挨骂,大家都觉得心很顺畅。我们部队在华东打了几个月的仗,很好笑的,我没打死过一个人。枪往对方一瞄,手就打颤了。我觉得都是自己人,都是中国人,干么要你死我活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