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禾所说的“准备一下”,并不像他说出来时那样轻松。他们不知道亚当斯何时才能来到这个鬼地方,更不知道这片区域还隐藏着什么危险。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必须准备好充足的食粮和淡水,还要时时刻刻保持高度的戒备和警觉。这对唐克斯和多里安来说,是一种煎熬,因为他们生性好动,没有多大的耐心。就连哈肖贝恩和尤金,都比他们表现得要好得多。唯一让安南禾放不下心的是雷夫,他的伤口慢慢地发出腐臭的味道,时常陷入昏迷,高烧不断。
安南禾叮嘱哈肖贝恩带着尤金,将余下的炸药放置在通路和石屋之间的地方。枪弹所剩不多,但勉强可以应付。石屋背后就是飞瀑,取水不成问题,只是这里的水质极差,带着浓重的腥咸味。安南禾听到后不仅没有着急,反而欣喜不已。他早已断定这里距离上方的海域不远,否则上一批工作人员不会选择此处作为接应地点。那些一直延伸到暗嶂处的连串湖泊,一定是海水下渗形成的。山风带动湖泊表面的水汽,形成骷髅岛上的降雨,从而提供了岛上动植物所需的淡水。时日久长,湖泊里的盐度愈来愈高,所以飞瀑这边的水质才会变得如此腥咸。大量植物通过光合作用释放的氧气,又保证了动物的生存。这就是骷髅岛上各种生物之间的良性循环,自成一体。至于骷髅岛上的光亮,根据唐克斯的观点,则是海面上的光线在翻滚的海水中不断折射,从某一个横亘海面的巨大罅隙中透了下来。
安南禾不是专业的地质学家,无法认证唐克斯观点的正确与否。不过他觉得,唐克斯醉心于探索研究时的样子,比挺着脖子与人抬杠的时候可爱多了。这个家伙的脾气简直跟兰伊一模一样,尽管他的废话并不是很多。哈肖贝恩带着尤金,正满头大汗地在平台四周挖掘陷阱。他终于转变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完全依赖现代化的枪支弹药。大多数时候,武器只能给人心理上的依靠,却不能真正改变世界的原本样貌。
做好防范工作之后,他们又需要考虑食物的问题。带来的野牛肉只能维持两天,就会腐败变质。在五千多米的山上,也不能再指望还有别的野牛。周围的林木之间不时进出一些小型的动物,可每位队员都在它们花花绿绿的颜色面前望而却步。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家伙,浑身都是尖硬的倒刺,不是什么善类。哈肖贝恩灵机一动,建议大家接来飞瀑的水,将牛肉煮熟,然后挂在旗杆上风干。唐克斯拊掌叫好,拉上特尼道尔前去取水。
安南禾扯了些开着小花的植物,确定整个植体不含毒素后,丢到多里安身前。多里安在阿尔巴尼亚追踪野人时,就用过这种法子补充淡水,早已见怪不怪。当下伸手捡起,摘了两朵花瓣,丢到了嘴里。碧茵丽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顿然觉得有些焚琴煮鹤,但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闭上眼睛,同样摘下花瓣,放进嘴里。一开始尚觉得微带苦涩,细细品味,倒隐隐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唐克斯和哈肖贝恩更不是雅人,连花带叶,一股脑儿吞下。边吃边赞,说道如果这花木再结些果子,就更完美无缺了。安南禾暗笑这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可不得不承认唐克斯说得很有道理。吃过花木,安南禾正打算叫人休息片刻,哪料到光线突然黯淡,一阵带着腥味的冷风吹过,竟下起了沥沥细雨。
虽然不在山顶,但身处高峰,寒气渐重。众人仗着年轻力壮,尚能勉力维持,一旦停下脚步,冷雨及身,就难以忍受了。碧茵丽和朱莉缩着肩膀,不停哆嗦;唐克斯站在平台旁边,一边用没吃完的花木挡住脑袋,一边大声咒骂这鬼天气。安南禾将背囊里的衣服拿出来,披在碧茵丽两姐妹的身上,但两人兀自瑟瑟发抖,咳个不停。碧茵丽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怎么办?”
安南禾摇了摇头,望着从湖泊上方缓缓移动的黑色云层,说道:“我没事。”他的衣服已经湿透,贴身的衬衣紧紧贴在背上,黏黏滑滑,难受无比。哈肖贝恩和尤金相对而站,扯着一床薄被,遮在雷夫的上空。雷夫咳嗽着叫道:“你们去避避雨,避避雨,我没事。”
哈肖贝恩充耳不闻,反而向着安南禾笑道:“幸好我准备了盆子盛水。”安南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铁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积了小半盆水。
“哈哈,”安南禾笑了起来,“我倒没有想到。”这不是自谦,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因为他的心思一直在亚当斯那边。亚当斯说戴恩斯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带队来到这片海域,又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自己事先做好的应对计划,能否顺利进行。这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没有片刻停歇。
好在骷髅岛上的雨水,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团乌黑的云层缓缓地绕过了这一片山区,倾斜着向卓尼尔山移去。安南禾脱下防护衣,搭在悬挂牛肉的铁丝上。众人纷纷换下了湿衣,搭在树枝上,或平摊着放在平台上,让它自然风干。
想到自此以后不必再风餐露宿地赶路,大家心里似乎感觉缺了点什么。一路上经历了无数艰险,此刻想来,那种带着恐慌与猎奇的生活,竟是那么刺激。只是,牺牲了那么多生命换来的刺激,没有人还想继续下去。安南禾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默默地叹了口气。如果这一切不是人为的阴谋,如果亚当斯和戴恩斯对大家坦诚相告,如果大家来到骷髅岛时,做好了充分的物质和心理准备,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白白死去。
无论如何,他带着大家来到了列巴肯亚山的接应地点,已经将布雷德先生的嘱托,完成了一大半。可是安南禾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意,甚至没有丝毫的轻松。每每看到多里安的脸上闪过痛伤的神色,他就忍不住自责,埋怨自己未能早一些揭穿巴可勒医生的真面目。这不是他的过错,因为褐腹巨怪和剑齿兽的进攻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失去了加丽和诺万特,终究是他的责任。他对自己向来苛刻,不容自己犯下无谓的过错,可从踏上骷髅岛的土地,到今日走到列巴肯亚山,他已错了太多。安南禾站了起来,望着水花四溅的飞瀑,只希望这一次的计划,不再出任何乱子。
等待对于安南禾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跟着布雷德先生做研究时,成年累月待在实验室里,早就锻炼出了他的耐心。碧茵丽和朱莉生性好静,他们在一边切水牛肉打发时间。哈肖贝恩和尤金历经残酷的军事训练,哪怕趴在泥泞中三五天,也只是些许小事。可对于剩下的人来说,就成了最难抵御的敌人。多里安忍耐不过,跟唐克斯和特尼道尔用言语斗牌,斗了10分钟,乱成一片,于是改为打球。他们将盆子挂在旗杆上,折了几截树枝,粘合在一起,外头裹上野牛皮,做成一个不伦不类的篮球,竟然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安南禾带着哈肖贝恩将石屋重新搭建起来,以免下起大雨,淋坏了通讯设备。待到傍晚时,开启通讯设备,再次跟亚当斯取得联系。亚当斯兴冲冲地说他已经率队离开西海岸,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帕哈罗斯海域。安南禾照旧让杜德贝利与他通话,但亚当斯老谋深算,从杜德贝利的言语中发现了异常,不停地追问这边剩下了多少人,现在由谁负责。杜德贝利如实说了剩余的人数,却谎称自己掌控局面。亚当斯沉默了片刻后,单方面中断了通话。
杜德贝利一脸紧张地望着安南禾,似乎认为自己搞砸了。可安南禾并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吧,亚当斯会来的。”看着安南禾满脸肯定的神情,杜德贝利才勉强笑了笑,坐到范赛泽恩身旁去了。尽管安南禾不知道亚当斯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也不知道这个老家伙现在打的什么主意,但他知道,就冲着那座顷刻间便可富可敌国的金矿,老家伙定然会不顾一切来到骷髅岛。只要他来到骷髅岛,一切就好办多了。唯一的问题在于,从西海岸到帕哈罗斯海域,路途遥遥,雷夫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哈肖贝恩守在雷夫的身旁,不停地问他感觉如何。雷夫喘着粗气,忍着伤口的疼痛说:“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多活了这些天,我已经知足了。”他达观的笑着,反倒开解哈肖贝恩,不必太过挂怀。安南禾听着这些言语,心下一酸,但缺医少药,实在帮不上忙,空有一腔热血,却于事无补。
接连几日,天气甚好,众人百无聊赖,只得翻阅从石屋带来的资料打发时间。安南禾在周边的林木里找了些草药,但他素来不知药理,挤出了药汁,也不敢贸然动用。雷夫笑道:“死马当活马医,到了现在,你还顾忌什么?”安南禾叹了口气,将药汁涂抹在雷夫的截肢处,又换了一层纱布。
这几日并没有别的动物来袭,只两天前的夜里,某种动物碰到一处炸药,被炸得粉身碎骨。空山幽幽,夜深人静,爆炸声显得分外响亮。安南禾一跃而起,警觉地观察了半晌,只见林木之间,动物纷纷尖着嗓子向着夜空嘶叫,却始终没有现身。每天傍晚,照例通过通讯设备与亚当斯保持联系。亚当斯问了士兵的情况,杜德贝利装作凄伤的语气,瞒骗他说士兵全部阵亡,成员们惶惶然逃命之时,将所有拖累速度的东西全部丢弃了。为了让亚当斯坚信不疑,杜德贝利一再请求亚当斯尽快赶来,说道自己这边没有防御器具,恐怕不能坚持下去。亚当斯宽慰了杜德贝利几句,尽是一些劳苦功高当记首功的套话。
哈肖贝恩每天都会擦拭自己的枪,时刻准备着为自己的兄弟报仇雪恨。安南禾知道他的目标是亚当斯,便劝他说,应该把亚当斯交给国家,接受法律的制裁。哈肖贝恩嗤之以鼻,指责安南禾的观点太过迂腐。安南禾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并未辩驳。
如此过了十余日,众人的耐心消磨殆尽,开始怀疑亚当斯到底会不会来。安南禾的心里也慢慢动摇起来,却还是温言劝慰自己的同伴耐心等候。雷夫的伤势略略好了一些,苦于营养贫乏,面色枯黄,连吞咽牛肉的气力都没有了。安南禾每隔两个小时,便要求特尼道尔打开通讯设备,与科考船建立通话联系。但亚当斯始终没有应答。安南禾生怕多里安触景伤情,跟碧茵丽说话时,也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