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里安仿佛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附和着点了点头,说:“南禾说得不错,你是我们的兄弟,雷夫也是我们的兄弟。”哈肖贝恩心里的感激难以名状,他勉强笑了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多里安说完这句话,附耳向身边的队员说了几句。队员们相互传话,不过三五分钟,都明白了安南禾执意赶夜路的真正原因,便安静下来,打起精神跟了上来。
对于队员们来说,赶夜路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尽管在卓尼尔野人谷时,他们已经尝过了那种滋味。但走在这条通畅的路上,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队员们不必担心跌落山崖,不必担心踏入深谷,更不用担心惊醒敌对的野人。最重要的是,夜色袭人,凉气渐浓,拂去了额头脊背上的淋漓大汗,整个肌体反而舒服了很多。然而,时刻的警惕和戒备,依然必不可少。安南禾要对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无论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一律要求队员们就地停下,严加防备。搁在平日,这种草木皆兵的举动一定会引起唐克斯等人的嘲讽,但此时此地,除了敬佩与赞服之外,他们找不到其他的言语来形容对安南禾的感激。至少他们心里清楚,像安南禾那般不知疲倦地走在前头开路,并时刻保持高度的敏感和警惕,真不是他们所能做到的。
好在一路上都是虚惊,诺万特夜里痛醒了数次,打了止痛针也不济事,巴可勒医生束手无策,脸色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朱莉紧紧地握住了诺万特的手,可同样无济于事。多里安病急乱投医,拿出一块牛腿骨,放在诺万特的嘴边。朱莉正想指责多里安胡闹,却见诺万特啃了两口,随即哼哼着睡去了。这件事成了这一夜的笑料,每当队员们走的筋疲力尽时,便会瞧瞧咬着骨头睡去的诺万特,会心一笑,就忘了疲劳。
眼看着走过了3000米的标志碑,天色渐明。安南禾停了下来,要求队员们就地休息,两个小时之后,继续赶路。可队员们历经了一夜的惊喜交集,居然毫无倦意,纷纷提议继续赶路。安南禾与哈肖贝恩商议了一会,均认为白天赶路会遇到其他动物,一旦彼此敌对,队员们精力疲惫,定然会处于被动状态,便解释了一遍,强令队员们原地休整。队员们明知安南禾所言属实,但实在毫无睡意,只得勉强闭着眼睛养神。
天亮之后,简单的用了早餐,队员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昨夜的趣事,一边跟在安南禾的身后快速赶路。路上不停地遇到三五成群的野牛,踢踢踏踏的走在通路上,望见队伍走近,后腿一蹬,窜进路旁的林木间不见了。安南禾顺着上来的山路向下看去,只见道路的两旁开着些白色的小花,远远望去,像两条雪白的海岸线,一直伸展到山体的另一边。
事实上,安南禾的用意并不在于回望旧路,而是在观察下方的情形。野牛奔入林间时,他已经看到了几团火红色的影子,隐在簇积着的枝叶后面。那是剑齿兽,已经与它们打了那么多次交道,只需要瞄上一眼,便心知肚明。他向队员们通报了敌情,手持军刺,依然走在队伍的前头。剑齿兽耐心地跟着队伍向前行进,随着盘山的通路绕着圈子。安南禾又好气又好笑,明知这些家伙不怀好意,却不敢贸然出击。哈肖贝恩多次建议开枪射击,都被安南禾断然拒绝了。
走了两三个小时,队员们开始疲惫不堪,连夜赶路的弊端终于显露无遗。安南禾帮着哈肖贝恩和尤金在队员们休息场所的四周安装好了小剂量的炸药,又在路旁的草丛间撒上了刺激药剂,才一屁股坐在碧茵丽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剑齿兽从左侧的林木间钻了出来,站在队伍的对面,虎视眈眈地望着众人。
碧茵丽递给安南禾一块熟牛肉,担心地望着剑齿兽,问道:“它们怎么不进攻?”安南禾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没有接话。最让队员们害怕的时刻,就是与敌人僵持的时刻,因为敌人发起攻击的时候,队员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安南禾不能免俗,他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瓜,比之他的队友们,不过多了几分镇定和果断罢了。他站起身来,望向剑齿兽的背后,并没有发现褐腹巨怪的影踪。可他知道,剑齿兽的等待一定另有目的,否则,这些家伙绝不会从林间走出来。
突然间,通路的右侧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安南禾转眼看去,一群火红色的身影从右侧的林木间钻了出来。原来剑齿兽声东击西,以一部分吸引队员们的注意力,另一部分从侧面夹击。只是,这个高明的策略并没有收到应有的奇效。哈肖贝恩惊出一身冷汗,看了安南禾一眼,不停提醒自己以后安装炸药时,一定不要疏忽每一个角落。这一次若不是安南禾提醒他在那个位置装上炸药,定然会被剑齿兽钻了空子。
在这群剑齿兽的背后,安南禾看到了一头褐腹巨怪。那头褐腹巨怪佝偻着身躯,藏在剑齿兽的背后,但它没有想到,与剑齿兽皮毛颜色的差异,反而更明显的暴露了自己的踪迹。安南禾很是诧异,想不通怎会只有一头褐腹巨怪,尽管这是一个好消息。难道,这就是那头逃跑的褐腹巨怪?
哈肖贝恩和阿唐手起枪响,顿时撂倒了两头跑在前头的剑齿兽。两头剑齿兽的腹部窜出一朵血花,摔倒在地,绊倒了几名同伴。那头褐腹巨怪并未动身,不停地捶着周围的树木,似乎在胁迫剑齿兽赶快进攻。道路两侧的剑齿兽齐声嘶鸣,同时围了上来。多里安、唐克斯和特尼道尔守住左边,这边没有褐腹巨怪,压力小了很多,但防守右侧的哈肖贝恩,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右边的剑齿兽数目众多,在褐腹巨怪的督促下奋不顾身,一直冲到了安南禾的跟前。安南禾趁着路面的地势较高,纵身跃起,手里的军刺刺中了一头剑齿兽的小腹。
“啪,啪”,两声枪响,安南禾背后的两头剑齿兽倒了下去。尤金冲着安南禾微微一笑,叫道:“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
安南禾持着军刺又刺死了一头剑齿兽,才笑着回答道:“冷兵器比没兵器好一些。”尤金似乎没有料到安南禾真能以短短的军刺连杀两头剑齿兽,挑了挑眉毛,枪声连响,将剑齿兽群锁在几十米外。那头褐腹巨怪见势不妙,风一般从林木间窜了出来,直向哈肖贝恩奔去。哈肖贝恩刚开了一枪,褐腹巨怪就到了跟前。他不及躲避,顺着通路向下滚去。那头褐腹巨怪一记重拳落在哈肖贝恩此前站立的地方,将平滑的路面砸出一个硕大的窟窿。唐克斯脸色煞白,拿着阿唐给他的军刺,在面前晃来晃去。巴可勒医生蹲在诺万特的担架前方,试图以血肉之躯阻挡逼近的剑齿兽。
安南禾已经可以断定这头褐腹巨怪就是此前逃跑的那头,因为它认定了哈肖贝恩,向下追了过去,似乎还在记恨哈肖贝恩削平了它的同伴的脑袋。哈肖贝恩已滚出很远,越滚越快,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转眼间,褐腹巨怪和哈肖贝恩一齐消失在通路的拐角处。安南禾吸了口气,只能祈祷哈肖贝恩福大命大。面前的剑齿兽借着褐腹巨怪出击的机会,逼上了通路。阿唐和尤金的枪管滚烫,冒着白烟,可后面的剑齿兽仍然潮水般涌来。
加丽抓起炸药袋子,撕开一道豁口,洒向剑齿兽的脚下。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各自拿着一截细小的树枝,像扑打苍蝇一般,畏畏缩缩地躲在雷夫的担架背后。
“你们这两个懦夫,快过来点火。”加丽叫道。但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两个人面色惨白,浑然不觉加丽在喊什么。巴可勒医生跑到加丽的背后,点燃了地上的炸药。炸药发出“哧哧”的声音,一路烧向草地,剑齿兽连蹦带跳逃离通路,退了回去。
“聪明。”多里安向加丽伸了伸大拇指。可加丽的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神情,反而写满了恐慌,定定地站在那里,毫不动弹。数头剑齿兽等到地上的炸药燃完,又逼了过来。安南禾手持军刺迎了上去,叫道:“快退,快退。”
加丽仿佛没有听见,直直地看着剑齿兽的背后。安南禾刺死了一头剑齿兽,还没回过身来,手里的军刺就被另一头剑齿兽的触手卷到了一边。两头剑齿兽触手挥舞,剑齿挺立,刺向加丽。多里安飞身扑上,推开了加丽,只见两道银光擦着加丽的脖颈闪过,一股热血洒在多里安的后脑勺。特尼道尔连开两枪,打死了那两头剑齿兽。安南禾拉起多里安,两个人将加丽抬到后面。加丽的脖颈被剑齿兽的剑齿割开一道中指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巴可勒医生跑了过来,用纱布缠住加丽的脖子,但多层纱布瞬间便被鲜血浸透,不停地向下滴血。
“加丽,加丽!”多里安哭叫道,“加丽……”
加丽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多里安紧紧抱着加丽的尸体,泪如泉涌。他的背后同样被剑齿兽割开一道伤口,血如泉涌。巴可勒医生劝慰了两声,试图给他包扎伤口,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多里安,冷静一下。”巴可勒医生吼道。多里安回过头来,红肿的眼睛空洞无神,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安南禾的心里一阵剧痛,捡起多里安的枪,愤怒地向剑齿兽扣动了扳机。
“你们这两个混蛋,过来!”巴可勒医生向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怒叫道。两个人面面相觑,慢慢地趴爬了过来。“把多里安按住,我给他包上伤口。”
“别碰我。”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刚刚触及多里安的身子,就被多里安一拳打倒,“滚,离我远点。”多里安嘶哑着骂道。巴可勒医生束手无策,勉强着给多里安裹了一圈纱布,同样被多里安打倒在地。
安南禾心如刀绞,可大敌当前,他没有时间跑去宽慰多里安。剑齿兽的攻势愈发猛烈,火红色的身影此起彼伏,仿佛一团团红色的云朵不停飘舞。安南禾已经筋疲力尽,一边开枪一边苦笑,他一直认为只有褐腹巨怪才会让他们全军覆没,却没料到最终败于剑齿兽之手。既然如此,早在阿尔利群山时,直接认命也就是了,何必挣扎到现在?他望向抱着加丽的尸体痛苦不已的多里安,望向躺在担架上的诺万特,心里的绝望一分分地占据了整个脑海,甚至想要丢下手里的枪,让剑齿兽的触手给自己一个痛快。
“南禾!”碧茵丽尖叫起来。安南禾醒了醒神,回头看去,左侧的剑齿兽突破了特尼道尔的防线,冲上了通路。安南禾顾不得背后数头剑齿兽步步紧逼,冲着碧茵丽后方的剑齿兽射出一串子弹。阿唐喝令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抬起雷夫,快步后撤,但两人趴在地上,迟迟不肯动身。
“别装死,”阿唐厌恶地看了两人一眼,吼道,“不然我就开枪,让你们两个如愿以偿。”
杜德贝利和范赛泽恩慌张地爬了起来,抬起雷夫,向上方跑去。数头剑齿兽围了上去,似乎想去堵截,阿唐弹无虚发,一连打死了十几头剑齿兽。尤金一人应对右侧的剑齿兽,渐渐力所不及,边战边退。
“快退,多里安。”安南禾叫道。他扯住了碧茵丽的左手,把她推向上方。多里安抱着加丽,跟在诺万特的担架背后。
“你呢?”碧茵丽急道。
“我没事。”安南禾说。巴可勒医生跪在地上,收拾他的医药箱。
“医生,快退。”安南禾拉了拉他的后背。
巴可勒医生应了一声,提起箱子。一头被安南禾击毙的剑齿兽从另一边摔了下来,脑袋上的剑齿割断了箱子上的挂带。巴可勒医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医药箱子里的瓶瓶罐罐飞了出来,顿时变成一堆碎片。安南禾瞅了一眼,只见玻璃碎片中躺着两卷缠着的纱布,纱布里包着两个细长的试管,再没有其他的物事。他一把抓住巴可勒医生的衣襟,将他拉了起来。
安南禾又开了几枪,猛然听到下方的通路也响起了一串枪声。不过一两分钟,哈肖贝恩从下方通路的拐角处钻了出来,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叫。安南禾只觉得鼻翼间一阵酸涩,仿佛泪水便欲夺眶而出。剑齿兽眼见下方也传来了枪声,似乎认为落进了圈套,纷纷向后方的林木间退了回去。
哈肖贝恩奔了上来,接连打死了十多头撤退不及的剑齿兽,然后丢下枪,紧紧地抱住了安南禾。安南禾用力拍打着哈肖贝恩的后背,说道:“你救了大家。”
哈肖贝恩嘿嘿一笑,随即看到满身鲜血的加丽,慢慢地叹了口气。阿唐和尤金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先跟哈肖贝恩拥抱了一会,才问他那头褐腹巨怪哪里去了。
“死了。”哈肖贝恩心有余悸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安南禾此时才发现哈肖贝恩腰间的防护服被棘刺扯得倒翻出来,最后一颗手雷也不见了。原来那头褐腹巨怪追着哈肖贝恩死不放手,一直跑到了崖壁的飞瀑旁。哈肖贝恩眼见将要跌下崖壁,急中生智,将枪杆卡在一棵大树根上。跟着摸出那枚手雷,丢向褐腹巨怪。那头褐腹巨怪猝不及防,脑袋被炸得稀烂,一头栽进了飞瀑中。之后他才慢慢地爬了上来,沿着通路跑了回来。
“幸亏有你,不然我们就完蛋了。”阿唐笑道。
哈肖贝恩摇了摇头,走到多里安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多里安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依然静静地看着加丽的脸。安南禾走到碧茵丽的身边,握住了碧茵丽的双手,接着走到诺万特的身边。诺万特的嘴里依然衔着那块牛腿骨,面带微笑,但脸色隐隐地泛着铁青色。
安南禾心里一跳,伸手探向诺万特的鼻端,触手冰冷,没有呼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伸手摸向诺万特的心脏。诺万特没有心跳,早就死了。朱莉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诺万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碧茵丽紧紧抱着朱莉,轻声啜泣着。安南禾坐在地上,看着痴呆了一般的多里安,听着碧茵丽姐妹俩相对垂泪的哭声,心里的失落和绝望仿佛变成了一根针,直直的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巴可勒医生翻了翻诺万特的眼皮,检视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中毒死的,大概是子弹蚁的毒。”
朱莉跳了起来,叫道:“你说过不会致命的,他却死了!”
巴可勒医生向后退了两步,没有再说什么。
朱莉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不停地念叨。碧茵丽劝慰了半天,不起丝毫作用。安南禾心如死灰,不知剑齿兽是否还会卷土重来。眼看着就要抵达列巴肯亚山的山顶,队员们却彻底丧失了斗志,而他,竟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最让他担忧的还是多里安,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爱人,如何才能劝他振作起来?安南禾自认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也深知这个时候多里安听不进任何劝慰的言语,但心碎神伤的等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死去的加丽和诺万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光线从强烈到黯淡,终于归于黑暗。哈肖贝恩和尤金点燃了火把,将诺万特葬在了林木的边缘,朱莉哭了几场,昏厥在碧茵丽的怀里。多里安始终抱着加丽的遗体,既不允许别人触及,也不为加丽挖掘墓穴。巴可勒医生轻声细语的劝了半个小时,可多里安好像充耳不闻,竟连眼皮都没有眨过。安南禾紧紧握着拳头,走到多里安的身边,向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拳。
“你干什么,南禾?”碧茵丽不解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