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德先生的离世,让整个队伍彻底陷入了沉寂,每个人都知道生命还要继续,行动还要继续,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从悲伤中走出。多里安脑子里反复出现父亲的音容笑貌,一语不发;安南禾不停地想着布雷德先生在讲堂里的一举一动,甚至捉弄别人时的大笑声;诺万特嘟着嘴唇,除了跟朱莉说上几句话,再也不肯言语;三个女孩低着头,一语不发地跟在队伍的中间;哈肖贝恩和士兵们难掩伤痛,开路时看到任何响动,二话不说就打出一串子弹,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抑制心里的痛苦;兰伊放弃了指挥权,只对安南禾说了一句“从此以后,你对整个队伍的行动负责”,就默不作声地跟在了最后。
这副重担落在安南禾的肩上,他没有推辞,他想起来布雷德先生清醒时告诉他“照顾好你的同伴,全靠你了”,便用力地点了点头。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调动大家的情绪,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从哀伤中走出来。队伍绕过了湖泊,不再关心那种奇异的水蟒,也不再关心庞大的山怪,仿佛整个行进的计划,如今统统成了无路可走的替代品。
安南禾和哈肖贝恩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像布雷德先生惯常做的工作一样,细心地观察着前方和周围的所有动静。他不能再让队伍承受任何损伤,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怎样面对布雷德先生。
他们遇到了两拨山怪,那些硕大无比的家伙站在一处山崖前,捶着胸脯,间或俯下身子,似乎是在岩石上磨着牙齿。哈肖贝恩抬起枪管,还没开枪,就被安南禾拦住了。安南禾知道教授的态度,他不希望损失更多的生命,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骷髅岛上的生物。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允许士兵们肆意制造杀戮。哈肖贝恩不解地看着安南禾坚定的目光,摇了摇头。
山怪看到他们时好像咧开嘴笑了笑,那淳朴的模样,竟然像骷髅石怪一样可爱。或许昨夜的争斗,只是出于一场误会。而那头受伤的山怪,还不曾向自己的同类诉说这一飞来横祸。哈肖贝恩的心里突然一阵恐慌,他亲眼看到山怪在对付水蟒时的力量和智慧,如果再次与它们对敌,拥有枪弹的他们,到底能占几分胜算?他不敢设想,那头受伤的山怪视枪弹为无物的样子,时时地回放在他的眼前,他想到那个被山怪的手臂丢下山崖的厄尔,就忍不住脊背发冷。
但是两拨山怪都任由他们走了过去,没有任何不友好的表示。诺万特心生疑惑,想到在阿尔利群山上剑齿兽的欲擒故纵之计,便问安南禾山怪是不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安南禾给了他否定的回答,却没有给出详细的解释。这是他的直觉,他还不能和盘托出,只有以此让队员们镇定下来。
遗憾的是,队员们并没有因此而驱散心头的恐惧。在目睹山怪大战水蟒的画面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把这两种生物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绝世恶魔,甚至哈肖贝恩的几个士兵,也忍不住牙关打颤,颤颤巍巍地避开了山怪走过的道路。
直到远离了山怪之后,队员们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哈肖贝恩没有发现那头杀死厄尔的山怪,那头山怪可能已经死了,毕竟哈肖贝恩最后一串子弹颗颗命中了它的脑袋。从水蟒的攻击中可以看出,脑袋恰恰是山怪的最大的弱点。他忽然间感到有些愧疚,如果不是自己率先开了第一枪,也许就不会有那场短暂的战斗,厄尔就不会死去。
阶梯状通道在那片湖泊边缘便消失了,整个队伍所走的道路,都是士兵们开辟出来的山道。尽管没有山地丘陵上那些荆棘丛生的低矮灌木,但向前行进的路途中却不间断地遇到阻碍。先是各种树木之间缠满了胳臂粗细的藤蔓,接着是藤蔓中间藏匿着各种毒虫,甚至还有体长三米左右的眼镜王蛇,最后发现藤蔓的根部趴着一连串指头大小的淡青色树蚕。安南禾本以为酷爱蛇类的加丽会停下来观察这里的眼镜王蛇,却没想到她对嘶嘶怒吼的眼镜王蛇视而不见,却蹲下来仔细地看着树蚕。
眼镜王蛇的小半个身躯高高立起,张开嘴巴,露出了10厘米长短的毒牙,虎视眈眈地盯着蹲下身子的加丽。加丽显得有恃无恐,她对这种凶猛的毒蛇知之甚详,根本就不会在意。多里安和诺万特却如临大敌,表情紧张地挡在加丽身前。安南禾看了看眼镜王蛇,又低下头看了看淡青色的树蚕,猛然发现这种树蚕的样貌,和湖里的那种水蟒相差无几。
“你也发现了?”加丽问道。
“水蟒的幼体?”安南禾点了点头,反问道。
“现在还不确定,”加丽捉了两只小蚕,放进玻璃瓶内,站起来说道,“大概是从蚕进化来的蛇体,先叫它水蚕蟒吧。”
“从这么小,变那么大?”诺万特插口说,他的脸上分明带着疑问的神情。
“你出生的时候也不大。”加丽的口气有些不太友善,好像对诺万特的怀疑心存不满。
“我们还是快走吧,这些眼镜王蛇看的我心里不安。”多里安说道。
加丽有些纳闷,多里安在自己的园子里,早就见惯了各种眼镜王蛇,怎会心生恐慌?她顺着眼镜王蛇看去,那条眼镜王蛇脖子一抖,喷出一股毒液,全部喷在了加丽的防护面罩上。加丽微微一笑,说:“原来它的身下是蛇卵。”
多里安恍然大悟,用小试管刮去了加丽防护面罩上的毒液,说道:“四百毫克,可真不少。”那些金黄色蛋清般的毒液,含有蛋白质和多肽物质,能够迅速地破坏各种生物的神经系统,在短短的数分钟内造成伤亡。尽管巴可勒医生那里备有抗蛇毒血清,安南禾还是认为不宜在这里久留,便敦促队伍继续行进。
哈肖贝恩和士兵们带着多层橡胶手套,以免在砍断藤蔓时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这些前期准备工作多多少少会影响他们的工作效率,但在生命安全面前,一些都变得微不足道。安南禾负责起整个队伍的领导任务,他不强求队伍赶路,只要保证人身安全,速度上的快慢无关紧要。当然,遭受攻击时必须紧急逃命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水蚕蟒淡青色的幼体性情极为温顺,被打扰后只是微微地抬抬头部,便一如往常了。但眼镜王蛇则不然,每当队伍惊扰了它们的休息或孵卵,连嘶嘶的警告声都省了去,直接发动攻击。不过,在防护面罩的庇护下,每个人都没有遭受任何伤害。看起来眼镜王蛇对这群敌人的平安无事感到非常好奇,歪着脑袋,用小而亮的眼睛讶异地盯着众人。
安南禾回过头去,看着被开辟的藤蔓通道,已经将近三五百米。他拿不准这些藤蔓还有多长,不过推测起来,应该已经快到尽头了。他叹了口气,突然难以置信地看到远处的藤蔓正在缓缓移动,靠近被割断的藤蔓,然后相互粘在一起,恢复到了被割断前的样子。“快走。”他大叫一声,回到了哈肖贝恩的身旁,相助士兵们飞快地割开前方的藤蔓。队员们也发现了这一奇异的现象,惊奇不已,但恐慌远远大于讶异,纷纷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器具,割开身旁的藤蔓。
安南禾的估计相当精确,只前行了五六十米,就走出了藤蔓相互缠绕的重灾区。队员们飞快地跑了出去,看见前方一片狼藉,寸草不生,各种碎石和泥土翻滚开来,像经历过一场巨大的爆炸。队员们来不及仔细观察,大口喘着粗气,不停地议论着藤蔓奇异的再生能力。
“它们的肢体内有再生细胞,”安南禾说,“或者有再生的组织液。”
“这下子我们发财了。”金宋笑着说,“取一部分回去,提取出来,制成医用药剂,那可是了不得的医学成就。”
安南禾轻轻摇了摇头,对金宋的话不置可否。金宋叫上坎宁,向哈肖贝恩借了刀具,跑过去割下一段藤蔓,带了过来。那段藤蔓前后动了几下,没有找到同类的接应,猛然间发出一股带着臭味的水烟,慢慢地变成了泥水一般的东西。
“呃,好臭。”坎宁说。
这股臭气一开始略显轻微,但不过两三分钟,就变得愈发浓郁,甚至让人不自觉地恶心呕吐。安南禾站了起来,一边暗自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指挥队伍从速转移。他知道在某种植物簇积的地方,长年累月之下,很有可能形成某种瘴毒,可走出藤蔓丛林的喜悦让他疏忽了这一点。幸而,他醒悟的还算及时,队员们只有两三人出现了呕吐反应,略略的休息过后,就恢复如初了。
金宋还以为是那段藤蔓作怪,咳嗽着说道:“那是植物还是动物,怎么这么奇怪?”
“植物。”安南禾简短地回答道。他没有说的更详细,因为他完全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出了藤蔓丛林,第一眼望见的便是一片空地,可安南禾没有意识到,这片空地竟如此广袤。队伍已经走出三五千米,可依然没有看到空地的边缘,仿佛这片空地占据了整个卓尼尔山大半个区域。然而,根据此前拍摄的照片,卓尼尔山顶峰上长满各种树木,并非这个模样。
“南禾。”多里安指着远方的一点绿色,向安南禾指了过去。
安南禾远远的看见一条绿色的通道从卓尼尔山的山壁上通向更远方:“这是那条空中索道。”他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悦,找出一张照片,说道,“喏,这是菲尔顿先生用绳索吊下时拍摄的照片,就是这条索道。”
“从卓尼尔山到贾森诺维克山?”多里安惊疑地说,“这么远的距离,藤蔓怎么爬过去的?”
“还不知道,不过,我建议莫里克和特尼道尔试着建立通讯联系,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安南禾说。他看着那条空中索道,猜测此刻队伍所在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四千米。
“索道旁边,南禾,”哈肖贝恩叫道,“那旁边还有东西。”
安南禾凝神看去,这才发现索道的旁边有一座低矮的建筑,看不出究竟是山洞还是简易的石屋。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脏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上。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布雷德先生,教授每一次听到骷髅岛上存在人类活动时脸上都有异样的神态,难道,这岛上真的存在人类活动的踪迹?
莫里克和特尼道尔只花费了10多分钟,就带着设备走了回来,说道:“没有信号。”
安南禾更是诧异,他不明白何以菲尔顿死了之后,所有通讯设备就彻底失去了信号联系,不过,金宋的大声叫嚷,打断了他的思维。
“这片地方是炸出来的。”金宋叫道,“泥土里面还有多种爆炸过后的残余物。”他从沙石堆里找出几根生了锈的小铁管,兴奋地说,“看看这些,再看看那些,都是发生过猛烈爆炸留下的证据。”令人意外的是,兰伊居然坐在地上,始终一言不发。
安南禾听到这番话,立刻想到了几个问题。在这里发生如此剧烈的爆炸,山顶怎会不受影响?在废墟中找到了小铁管,又该作何解释?好端端的,为何要将这一片山体炸成这个样子?金宋说完他的发现,同样想到了这些问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他看着安南禾,慢慢说道:“是人干的。”
“什么?”
“是人干的?那么……是谁干的?”
“我们不是第一群发现这个地方的人吗?”
队员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从他们的话语中,安南禾能够感应到他们心底的惊惧和恐慌。如果说面临种种危险生物是一场无意中的劫难,那么,眼下的他们早已经坠入了某种密谋之中,直到现在方才警觉。这才是最大的危难,几乎失去了全部的主动权,只能任着别人摆布。安南禾立即明白了布雷德先生的神态为何那么奇特,或许他早就发现了某些端倪,只是苦于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一直没有向他说明。可是,布雷德先生现在去世了,这个问题也就成了一个谜。
安南禾想到了兰伊,是兰伊否决了布雷德先生的提议,提出沿着水流前进的计划,才导致了布雷德先生被紫翼蛇围困攻击,最终丢掉了性命。难道,布雷德先生的丧命,早在他的计划之内?或者是他发现了布雷德先生有所察觉,知道布雷德先生习惯当先开路,便刻意将布雷德先生引上了绝路?可是,如果没有他自己的支持,兰伊的提议是不会被队员们通过的,这样说来,自己也有相当大的责任。安南禾摇了摇头,直接推翻了这个想法,兰伊粗鲁莽撞,但绝不是那种大奸大恶的人,而且,他心直口快,做不到那么老谋深算。
那么,是史莱特医生?布雷德先生清醒的时候叮嘱自己提防史莱特医生,莫非史莱特才知晓一切实情?可那个家伙除了在队员出现伤患时才会有所行动,其余时间大多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异常的动作,实在找不出什么疑点。安南禾咬着嘴唇,他突然发现整个队伍乃至整个“代号1944”行动彻底乱了套。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非比寻常的科学考察,可是从一开始踏上阿尔利群山,这个行动就转变了性质,彻底变成了生与死的博弈。而现在,这场生死博弈之中,竟然还掺杂了其他的元素。
他看了看他的队员们,乱七八糟地吵成一团。多里安搂着加丽,面目冷峻地看着众人,一语不发;碧茵丽和朱莉拥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双肩;兰伊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泥土,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余的人吵成一团,坎宁和唐克斯指责莫里克是个蠢蛋,整个负责通讯的小组都是蠢蛋;舒波茨气不过,带着伤跳了起来,对着坎宁的鼻子打了一拳;金宋起身劝阻,却被莫里克一拳击中了脖子;特尼道尔喃喃自语一阵,指着哈肖贝恩说这一切都是军方的阴谋……
“好了,静一静。”安南禾叫道。没有人听他的指挥,争吵和打斗还在继续。
“砰”的一声,哈肖贝恩对着上空开了一枪。枪声让所有人吓了一跳,局面瞬间安静下来。哈肖贝恩环顾一眼,冷冷地说:“我和你们一样,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所有人的命运都系在一起,我不希望你们自相残杀,乱了阵脚。现在,请你们听从安南禾的指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这些话时面无表情,就像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威武战将。然而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甚至脊背上的肌肉和大腿,都在颤颤巍巍地抖动。
“谢谢。”安南禾向哈肖贝恩点了点头,转过了脸,看着相互敌对的队员们,说道,“看来,行动变得有些复杂了。”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虽然我们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我们不团结一致,就很难走出骷髅岛。如果打斗和泄愤能够让你们渡过难关,请继续吧。”
没有人说话,参与打斗和争吵的人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安南禾的话语虽然很轻,却像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让他们清醒了过来。
“我们还是按照此前的计划前行,不过,请各位多多留意身边的一切。”安南禾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们先去查看那座石屋,然后继续登山。”
“登山?”舒波茨叫道,“石屋旁边就是索道,我们可以通过索道离开这里。”
“索道通往贾森诺维克山,或许通往山下,或许通往半山腰,我们不能为此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恢复与上方的通讯联系,我们只能就近在卓尼尔山的山顶一试。”安南禾解释道,他决定从今以后做任何决定都要向队员们解释清楚,以免他们疑神疑鬼。
队伍在猜忌和犹疑的氛围中快步走向石屋,眼见那座石屋的外观已被炸碎,碎石堆在一起。几块残余的石壁东倒西歪,也被雨水和山风侵蚀的不像样子。金宋和坎宁搬开石壁,下方是一个用铁板挡着的地下室。
“咦,是剑齿兽。”兰伊指着石壁的背面,惊讶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