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间醒来,布雷德先生仔细查看了他们宿营的周围环境。这里位于阿尔利群山和卓尼尔山之间,是空旷的隔离缓冲带。四周长着低矮的灌木丛林,枝头开满颜色各异的花朵,香气馥郁。有些枝头挂着紫黑色的浆果,不时散发出一阵阵果实清香。稍远处紫红色的林区原来是阔叶丛林,因为土壤成分的差异,整个树干和枝叶都呈现出深紫色。从下往上看去,颜色渐次变浅,像山间的梯田一般。多里安在此拍了不少照片,收获颇丰。
兰伊一早起来就带着两个助手到四周采集土样去了。这里地形特殊,原本就是他的用武之地,所以,布雷德先生只叮嘱他们不要远离,保持警惕。那两个助手彬彬有礼地道了谢,兰伊却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空旷地带的风力略略地大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没有高密丛林的阻挡,便于空气流通。从这里通往卓尼尔山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山道。杂草深可齐膝,有些长满毛刺,有些像藤蔓一样缠绕,看起来都不是善类。还有些植物,色作金黄,叶子边缘带着锯齿,茎干处长着电光鱼尾刺般的棘刺,令人胆战心惊。
布雷德先生只看了一圈,就觉得这里的植物跟阿尔利群山上的动物一样难以对付。不过,好在他们的防护衣服足以抵挡,就算非要穿过这段植被覆盖的山道,也算不得更大的挑战。他回过头看了看阿尔利群山,那条山脉像一条卧着的长龙,安静祥和,舒适地伏在地上。从这里看去,整个队伍纵穿而过,只走了阿尔利群山的四分之一。看来,当日杜文选择多走两百多米再下潜的做法是正确的,否则,他们拍摄的图片就会变成横向的断面,那么,他们就会制定横穿阿尔利群山的计划。这样一来,恐怕要多付出两倍的精力和时间。当然,还有生命的代价。
舒波茨和莫里克跟着安南禾走到了略微凸起的高处,试着架起通讯设备。遗憾的是,通讯设备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信号接收器上始终一片空白。舒波茨沮丧地叹了口气,看着莫里克不知如何是好。安南禾有些讶异,前几天他分明见到菲尔顿与戴恩斯恢复过联系,即便时断时续,且中断的时候多保持的时候少,却也不像现在这样没有丝毫信号。他凑上近前看着指示屏上一片静寂,才摇了摇头,失望地带着两人走了回来。
女孩子们收拾完毕,看着花团锦簇,暗香袭来,忍不住走上前去。加丽疏于防范,被一条长蔓上的倒钩刺钩住了衣服,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碧茵丽戴着手套采了几枚浆果,闻上去鲜甜浓香,却不知是否有毒。安南禾看了一阵,认为无毒,便拿给布雷德先生。布雷德先生观察了一会,挤出汁液,化验了成分,果然无毒。
队员们欣喜不已,纷纷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采集浆果。有些浆果已经熟透,稍稍一碰,汁液就飞溅出来,跟着果皮也落在地上。安南禾采了十多枚浆果,叫碧茵丽给朱莉尝一尝。碧茵丽抿嘴而笑,努了努嘴。安南禾扭头一看,诺万特正拿着浆果向朱莉走去。
采了不大一会,自己就吃够了。这种浆果入口香甜,却略微有一种沙涩的味道。不过,如诺万特所说,吃了多天的面包和脱水蔬菜,的确有些腻味。这时候用野果调剂一下,也算一种自我犒劳。
布雷德先生已经知道了舒波茨和莫里克建立通讯联系的尝试宣告失败,拧着眉头半晌没有说话。他一开始认为是戴恩斯故意切断了通讯,但没有丝毫证据,况且他想不通戴恩斯为何要这么做,便自己推翻了这个念头。如果不是上方动了手脚,那么原因就只剩下一个,即此地过于低矮,难以捕捉到微弱的信号。
待到兰伊取完土样,布雷德先生请他和哈肖贝恩、舒波茨一道商定下一步行动。兰伊提议继续前行,哈肖贝恩保持中立,舒波茨却偏向在此休整。他的理由是,这里有花有果,昨夜又太平无事,安全系数最高。兰伊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说:“畏首畏尾,贪图享受,那你何必参与这个计划?年纪轻轻竟没有进取心,亏你还是个男人。”
舒波茨气血上涌,忍不住便要与兰伊大战一场,但被哈肖贝恩拦住了。布雷德先生看了看舒波茨,说道:“我不认为这里足以保证安全。与上方失去联系已经让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他顿了顿,看着面前的三人,严肃地说,“我同意兰伊教授的看法,继续前行。”
舒波茨叫道:“前方是卓尼尔山,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上卓尼尔山。”布雷德先生的口气还是很平和,“到了山顶,或许就能恢复联系了。”
“你敢肯定吗?”舒波茨仿佛被激怒了,满口的火药味,“如果到了上头,还是没有信号,到时候怎么办?”
布雷德先生耸了耸肩,说:“我不敢肯定,不过,这样总比束手待毙的好。”
舒波茨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什么。
布雷德先生支持兰伊的态度,是迫于无奈。他早就做了终止行动的打算,但事到如今,这个打算已经失去了付诸实施的机会。他不同意舒波茨在此休整的提议是因为此地浆果过多,很容易吸引别的动物。根据食物链的规则,便会有其他的肉食性动物前来捕猎,如此循环往复,根本无法保证队伍的安全。他又解说了这个理由,舒波茨才恍然大悟,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从这片营地到看似咫尺的卓尼尔山,还要顺着荆棘丛生的低矮灌木林走上大半天。哈肖贝恩的士兵们用刀具劈开缠在一起的荆棘,然后队伍沿着这条开辟出来的道路慢慢前行。舒波茨只走了三四百米就看到荆棘下面钻出一些花纹奇特的动物,根据在阿尔利群山得来的经验,这些动物都是有毒的。他感激地看了布雷德先生一眼,却发现布雷德先生全神贯注地走在队伍前头,正跟哈肖贝恩一道为大家开路。
安南禾一边叫多里安拍摄照片,一边快速记录着他所看见的每一种动物的外观特征。尽管不能停下仔细观察,可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这里生活的动物体形较小,最大的不过油杉白狐一般,但那些动物的眼睛放着红光,居然比剑齿兽还要好勇斗狠。一些类似狐狸的动物,全身火红,拖着肥大的尾巴走在离队伍四五米远的山岩上,不时地向队伍发出尖利的挑衅声。
加丽还发现了一种身带金环的白玉蛇。这种金环白玉蛇体长一米左右,头部极小,全身带着数十道纹路粗大的金环且行动敏捷。加丽刚蹲下身子,试图看得更仔细些,那条蛇就扭了两下身子,钻到荆棘丛中再也看不见了。布雷德先生一直提醒大家快速前进,不要擅自触摸植物,更不要私自捕捉动物,免得自找麻烦。多里安拍了拍加丽的脑袋,以示警告,加丽吐吐舌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越往前走,花木越盛。又走了三四公里,荆棘丛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片的花海。或红或黄,或蓝或绿,漫山遍野,仿佛进入了花的王国。布雷德先生一生之中,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片的花林。花朵大小各异,有的像脸盆,有的像指肚,还有一些居然像等边的三角形,花瓣上长着数条延伸出去的花蕊。布雷德先生要大家停止下来,稍作休息,他与士兵们走上前去,先行探路。
走出100多米,不绝于耳的嗡鸣声钻进了布雷德先生的耳朵。这种声音像某种蜂蝶鼓动翅膀,但声沉力重,却又不像普通的蜂蝶。嗡鸣声外,又有其他刺耳的尖叫声。布雷德先生往前又走了三四十米,迎头看见一片花丛之中结着数百个冬瓜大小的蜂巢。他大吃一惊,叫士兵们缓缓退回。眼看着群蜂趴在花朵之上,单个蜂体长约七厘米,橘黄色的触角和翅膀熠熠发光,通体绿如碧玉,只尾部乌黑发亮并带着黄色的条纹和细小的斑点。布雷德先生观察半晌,发现一个蜂巢之中没有雄蜂,数十只雌蜂不停地攒动,尾部的螯刺叮在一只误闯进去的鸟雀身上,原来刺耳的尖叫声是这鸟雀垂死时发出来的。不过一两分钟,鸟雀摔落于地,挂在一根花枝上,已经死透了。
布雷德先生慢慢地退了回来,他决定带着队伍绕道而行。这种碧玉蜂看上去很不好惹,攻击力惊人,他不想冒险,就带着队伍绕着花林走出500多米,再右转过来,沿着花林继续前行。但布雷德先生突然发现,碧玉蜂是这片花海的主宰,虽然巢穴集中在一处,可此时成群结队的碧玉蜂已经开始飞出采蜜。他立即叫大家戴上防护面罩,加快速度前行。队员们听到嗡鸣声接二连三,心里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不等布雷德先生警告,早就已经把防护面罩戴上了。走出三百多米,已然被蜂群发现了踪迹。
百余只碧玉蜂发动了攻击,可惜它们没有下刺的地方,只好围在队伍的四周不停地尝试。慢慢地,又有数百只碧玉蜂围了过来,一时间铺天盖地,触目所及,都是碧玉蜂的身影。尽管知道它们无法给自己带来伤害,但队员们仍然心惊胆战,冷汗流了满身。队伍的行进速度不能持续,走了不到两千米,就慢了下来。碧玉蜂群不舍不离,飞在队伍的上头。诺万特叫道:“教授,我们可以用火把吗?”
布雷德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们的任务不是作战。”
多里安笑道:“把它们当作遮阳伞吧。”
诺万特苦笑着说:“我宁愿晒太阳。”
安南禾伸出手掌,捉了一只碧玉蜂。那只碧玉蜂收拢了翅膀,看上去晶莹剔透,甚至身体里的组织构造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小东西在他的手掌上爬了两圈,就静止不动了。安南禾认为它静止时异常可爱,或许飞舞时同样可爱,只是那种嗡鸣声和尾部的螯刺,给了别人先入为主的错觉。
但他瞬间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只碧玉蜂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啃啮他的手套。被它啃啮的位置,竟然有一种灼烫感。安南禾把碧玉蜂放进玻璃瓶中,看到手套被碧玉蜂咬过的地方出现一个细小的裂缝。他有些自责,上个疏忽让杰特里弗斯重伤难愈,虽然那不是自己的过错,但自己总有失察的责任。这个疏忽差点让自己受伤,如果碧玉蜂毒性剧烈,那么自己的小命就要不明不白地丢在这里了。
他们提心吊胆地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出这片花海。碧玉蜂们充当了仪仗队,直到此时,依然没有散去。花林外围,数只野牛正在俯首觅食,看见布雷德先生的队伍突然现身,受了惊吓,四散而逃。两头野牛慌不择路,奔向花林,这下子惹了大祸。碧玉蜂群恍如离弦之箭,换了目标,迅捷无比地向那两头野牛冲去。只听得野牛惨声嚎叫,庞大的身体瘫了下去,不过三五分钟,在数百只碧玉蜂的蜇刺下,就一动不动了。布雷德先生和安南禾近前查看,发现野牛的眼睛流着鲜血,竟被刺瞎了。鼻孔和嘴角,以及耳朵边缘,都渗出鲜红的血丝。野牛的胸腹部位逐渐变作透明,心肝肠肺诸般内脏竟轮廓分明地慢慢显现出来。布雷德先生和安南禾对视了一眼,矍然而惊。
“这蜂毒是什么成分?”安南禾问道。
布雷德先生摇了摇头。他本以为是蜂毒明肽透过血脑屏障,让野牛的中枢神经系统失去作用,从而在短时间内因呼吸中枢麻痹而死亡。可是,让尸体变成透明状,他活了五六十年,从来没有见过。不仅从没见过,甚至从未听过。
安南禾明知布雷德先生的答案是不知道,可他还是问了出来,就像溺水的人,无论摸到什么都不肯放手一样。他们看了一眼花海,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跟上了队伍的行列。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布雷德先生要队伍停下休息。但他很严肃地要求每一个队员,在休息时不得脱下防护面罩。兰伊叫了起来,说道:“那怎么吃饭?”
布雷德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带着安南禾和多里安蹲在一边做好了试验的准备。安南禾拿出玻璃瓶子,那只碧玉蜂在瓶子里烦躁地爬来爬去,碧玉般的腹部呈现出轻微的棕红色。“多里安,”布雷德先生说,“戴好你的面罩。”
“哦,好的。”多里安说道。他的面罩往下松了一些。
安南禾看了看自己的手套,把碧玉蜂啃啮的那个痕迹指给布雷德先生和多里安。多里安立即叫了出来,说道:“我的面罩上也有这样的裂缝。”他不能脱下面罩,便指向自己的耳旁。他说的不错,两条细小的裂缝,像两条平行线,纵向分布在耳朵下方。
“怎么回事?”布雷德先生问。
“咬的。”安南禾说,“碧玉蜂咬的。”
“这是腐蚀出来的。”布雷德先生迟疑了一会,慢慢地说。他缓缓地移开玻璃瓶上的透气盖,用镊子夹住了碧玉蜂的腰身。“把试管拿来。”他说。
多里安把试管放在碧玉蜂的尾部,布雷德先生略一用力,碧玉蜂的螯刺便刺在试管壁上。橙黄色的毒液顺着试管壁流向底部,带着一股馥郁的浓香。被取出毒液的碧玉蜂愈发兴奋,不停挣扎着翅膀,仿佛要跟布雷德先生拼个你死我活。布雷德先生把它放回玻璃瓶内,说道:“暂时先留着,我们还用得着。”
他把毒液分作四份,逐一化验分析,过了15分钟,指着第一个样本,说道:“蜂毒明肽,这种毒的毒性,你们都很清楚,就不再说了。”他顿了一顿,指向第二个样本,说,“蜂毒肽,强烈的心脏毒素,能够收缩血管。第三个是溶血毒素和抗凝固酶,引起局部出血坏死并阻止血液凝结。”他看着第四个样本,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能肯定。
“爸爸?”多里安叫道,他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如此犹豫不决。
“第四种我不能肯定,”布雷德先生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你们把它作为参考吧。我个人认为,它是一种尚未被发现的细胞毒素。”他看着多里安和安南禾脸上吃惊的神情,接着说:“我说过,这是我的个人观点。这种细胞毒素能吞噬动物肌体内的一切细胞,并在瞬间分裂成千万个含有毒素的细胞。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然后破坏所有它能破坏的东西,包括皮肤的色素。所以,碧玉蜂的致命性在第四种毒。”
“细胞毒素,细胞毒素……”多里安喃喃自语。
安南禾站了起来,把布雷德先生的话记录下来,然后走到一边,远远地看着那片花海。突然间,嗡鸣之声密集响起,从下而上,由远及近,一片乌云状的蜂群,从花海处直向这边飞来。安南禾大喊了一声,迅速奔了回来。布雷德先生马上要求哈肖贝恩准备火把,挡在大家周围。碧玉蜂遮天盖日,怕有几万只,嗡鸣的声音像飞机低空飞过。
“全部躺下,举起火把。”布雷德先生叫道。
除了躺在担架上的朱莉和杰特里弗斯,所有人都擎起了火把。“呼啦”一声,数十只碧玉蜂被烧掉了翅膀,落在了地上。它们的腹部被烤的焦黄,淌出黏滑的汁液。碧玉蜂的冲击还在继续,但这种盲目的冲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过十多分钟,就被烧死了千余只。可碧玉蜂不知何故,竟毫不停顿,接连发动攻击。不多时,数百只碧玉蜂簇在一起,组成一个圆团,扑向火把。碧茵丽“啊”的一声尖叫,手里的火把被碧玉蜂扑熄,滚落到另一边。“蜂王,”布雷德先生指着右前方,大声叫道,“队长,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