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肖贝恩和他的士兵们此时才意识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即使布雷德先生已经多次叫他们轮流休息,可他们依然不敢放松警惕。菲尔顿的尸体已经葬在了壕沟的边缘,谁也不想步他的后尘。趁着僵持的时间,安南禾与布雷德先生遣开众人,带着玻璃容器里的石斑蛛,走到另一边,打算做一个危险之极的试验。
这个试验的目的是采集石斑蛛的丝线,并化验丝线的成分。多里安试图跟上来,却被布雷德先生制止了。“这一次你被排除在外。”布雷德先生坚决地说,他看到了多里安脸上的不满与失望,可他没有丝毫让步。
多里安摊了摊手,无奈地退回去了。布雷德先生看着安南禾,问道:“你是不是觉得……”
安南禾微微一笑,打断了教授的话:“不是。”
布雷德先生皱着眉头,说道:“我还没有说完。”
安南禾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种态度很不礼貌,但他知道,教授绝对不会介意。果然,布雷德先生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很高兴这位得意门生懂得他的心思。
安南禾吸了口气,慢慢说道:“教授,我们开始吧。”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把石棉网箱放在一个圆形的碳化玻璃缸内。安南禾拿着装有石斑蛛的玻璃容器,倒立着悬在石棉网箱的上方,待布雷德先生微微颔首,迅速拧开盖子,手腕一抖,石斑蛛便落进了石棉网箱里。那只石斑蛛不及落到底部,就吐出了一道丝线,粘住了石棉网箱的侧壁。
布雷德先生和安南禾条件反射般向后退去,然后对视一眼,开始哈哈大笑。那只石斑蛛不停地变幻着色彩,最后变成了与石棉网箱相似的深灰色。它吊在那根丝线上来回爬动,似乎想寻找一个出口。布雷德先生敲了敲玻璃缸,石斑蛛听到声响,立即向布雷德先生敲击的地方吐出丝线。如是这般重复了十多次,整个石棉网箱里面便织成了一张丝网。
丝网慢慢消融,过了十多分钟,变成两滴液体,滴落在碳化玻璃缸内。安南禾把石棉网箱提了出来,看着布雷德先生用细吸管将那两滴液体吸进试管。布雷德先生观察了一阵,说道:“你认为这液体是什么?”
“毒液。”安南禾说。他觉得菲尔顿的伤口就是这种丝线造成的。因为剑齿兽的触手很多,不可能只在肚脐部位留下一个伤孔。况且,剑齿兽伤人时,是将人分成碎片的。
“把它放生了吧。”布雷德先生说道,“然后再来看实验结果。”
安南禾应了一声,健步如飞地奔到崖壁旁边,连着石棉网箱一起,丢到了地上。
试验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没有人会想到,这种液体竟然含有四种毒素。神经毒和血循毒不必多说,早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但卵磷脂酶和抗凝固酶,则彻底让他们目瞪口呆。安南禾知道,卵磷脂酶能够破坏红血球,抗凝固酶能够阻止血浆凝固。换句话说,被这种丝线碰到,就算不被分尸,也必死无疑——可布雷德先生的眼神中,明显带有另一种含义。他看着安南禾,慢慢地说:“菲尔顿的伤口只有脓血。”
安南禾顿时明白了。既然只有脓血,就意味着菲尔顿不是死于石斑蛛的手下。那么,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他回想着这一路来所见到的每一种动物,墨毒蚓、雷翅隼、地衣蛇,甚至是尾部长有四根尖刺的电光鱼,但它们都不可能是杀死菲尔顿的元凶。
安南禾冥思苦想,却没有找到丝毫端倪。布雷德先生把毒液封存起来,走向哈肖贝恩。看起来,他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了。安南禾不解地叫道:“教授。”
布雷德先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蹒跚的脚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落寞。
哈肖贝恩面无表情,倚着枪杆在听几个士兵低声咒骂着狡猾的扁齿兽。扁齿兽在这段时间只发动了两次小规模的攻击,被打死了三头——所谓小规模的攻击,其实只是试探性的探路。看见布雷德先生走过来,哈肖贝恩赶紧站了起来,向布雷德先生说明了这一情况。布雷德先生皱了皱眉,走向高处。他看到扁齿兽依然隐藏在原来的位置,但它们扯去了周围的草木,搭成了简易的巢穴。
“看起来,我们要跟这里说再见了。”布雷德先生说,“队长,叫你的兄弟保持警戒,我会叫人收拾好你们的物品。”
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扁齿兽的拒不出击;二是扁齿兽的就地安家。前者说明扁齿兽注重保持实力,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后者证明这群扁齿兽做好了长久备战的打算。在这两点上,整支队伍都不是扁齿兽的对手。他知道,前方或许还会碰到复仇的剑齿兽,可对付行动笨拙的剑齿兽,至少把握更大一些。
他向大家解释了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只有兰伊提议过了今晚再向前行。布雷德先生斟酌再三,还是觉得现在出发好一些。“如果我们留在这里,就会给扁齿兽更多机会,它们比剑齿兽聪明很多,兰伊。”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兰伊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才站起身来,说:“如果前方没有更好的地形,我们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布雷德先生说道:“我不能向你保证。但到了晚上,在这里并不是我们的优势。”他看到兰伊指向挖出来的壕沟,摇了摇头,说,“扁齿兽不是骷髅石怪,它们很精明,你别指望这条死气沉沉的壕沟能够挡住它们的进攻。”
兰伊叫道:“难道在前面你就有办法挡住它们了吗?”
布雷德先生实在没有耐心与这个胡搅蛮缠的家伙继续解释,因为菲尔顿已经死去,所以他必须征得兰伊的同意,才能名正言顺地要求整个队伍统一行动。“如果没有其他的威胁,我们可以选择在开阔地带休整。”他说,“这样扁齿兽就没有了屏障,便于我们主动出击。如果剑齿兽来袭,我们可以利用它们速度上的弱点,予以还击。”布雷德先生没有列出其他的动物,他明明知道,既然中午石斑蛛和那种黑豆蛛已经参与了进攻,在之后的攻击中,想必也会见到它们的身影。可他没有必要跟兰伊说的那么详细,这个家伙除了地质学外,什么都不懂。
兰伊终于点了点他那颗肥硕的脑袋,表示赞同布雷德先生的建议。布雷德先生欣慰之余,又有些懊恼。这个家伙,已经浪费了大家20分钟。
扁齿兽看到队伍起身行进时,竟然嚎叫着相互提醒。布雷德先生要安南禾走在队伍的后面,仔细观察扁齿兽一举一动。他和哈肖贝恩一如既往走在队伍前头。安南禾看到扁齿兽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眼睛里泛着饥渴的亮光。它们对于猎物穷追不舍的态度,让安南禾心底暗生畏惧。
走了两个小时,出了这片密林,他们已经看到了远处那座高大的石山。卓尼尔山在图像上处在中间位置,离山体最大的列巴肯亚山和贾森诺维克山相距不远。远远望去,柱状的山体层峦叠翠、横若列屏,竟像世外仙境一般。但这仙境里到底隐藏着多少危险,谁也不得而知。况且,他们的背后还跟着一群嗜血的猎手,哪里还有余裕去关注前方的美景。
走到这里,已经是下坡路了。布雷德先生吃惊地看到这里的林木之中居然夹杂着多棵松柏,苍翠欲滴。地上散落着厚厚一层往年的松果和松枝,像天然的地毯。布雷德先生嘱咐大家捡拾一些干透了的松枝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众人应了,随手捡拾,背在背上。加丽跟多里安开玩笑,说他背着树枝就像砍柴的樵夫。
多里安说道:“能在但丁峰下,砍柴牧马,也很难得了。”
加丽笑道:“你若想去,自然也可以的。”
多里安眨着眼睛,说:“我要去黄石公园找野人。”
加丽哈哈大笑,说多里安三句话不离本行。朱莉躺在担架上,边笑便叫着疼。布雷德先生听着儿子和加丽的谈天,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真希望这趟旅程到此结束,亲眼看着多里安与加丽成婚,然后彻底告别这种生活。
越往下走荆棘越多,不过,让布雷德先生如释重负的是,没有发现剑齿兽的踪影。单单对付扁齿兽的话,把握就更大了。至于中间遇到的野牛和其他动物,构不成太大的威胁,所以也就略略地提了一下心神。只有诺万特心有不甘,说吃了几天压缩饼干和脱水蔬菜,已经腻了,为何不弄些野牛肉尝尝鲜。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哈肖贝恩的士兵们倒觉得是个好主意,但哈肖贝恩要求他们尽量不要开枪,以免惊动其他大型动物,他们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野牛群远去。
下山的速度略微快了一些,所以不易寻找安营扎寨的地方。天色渐晚,布雷德先生眼见扁齿兽仍旧若即若离地跟着,便要求队伍就地停下,砍倒身旁的小树,清理地面,作为夜里休息的地方。他安排哈肖贝恩的士兵们在营地的四周挖掘隔离沟,里面填上捡拾来的松枝。诺万特寻了几枚松果,竟然剥出一把新鲜的松子,吃的喜笑颜开,赞声不绝。
安南禾一路上都在思考菲尔顿的死因。从菲尔顿肚脐部位那个奇特的伤口,到石斑蛛特异的毒液,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几十遍,却没有半点头绪。他知道布雷德先生瞧出了一些端倪,但既然他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勉强。
夜幕落下,哈肖贝恩点燃了营地六个篝火坑里的松枝。这些篝火坑的周围堆着泥土,以免火头引燃地面上的落叶和枯枝。松枝带有油脂,燃烧起来异常迅猛。众人坐在篝火旁边,听着火苗不时发出的劈啪之声,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久违的轻松和惬意。不过,这种享受似乎还是缺了点什么。
诺万特替他们说出了这种缺憾。他叹着气,说道:“如果能弄点野牛肉烤着吃,我情愿去跟剑齿兽接吻拥抱。”
安南禾和周围的年轻人都笑了起来。朱莉忍着疼痛,笑着说:“那你可就吃不上了。”
诺万特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看他的样子,仿佛已经到了世界末日。布雷德先生面带微笑地看着谈笑玩闹的这群孩子,但他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尽管那些跟随着的扁齿兽到现在都未发动攻击,可一旦短兵相接,情况就会惨烈无比。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扁齿兽明明知道自己敌不过枪弹,却毫不放弃,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它们也像地衣蛇那样,另有援兵?
布雷德先生站了起来,要到四处查看一下。他们从山上下来的地方,没有任何异常,哈肖贝恩布下的警铃隐在成排的松柏根部。只要有别的动物侵入,定会惊动警铃。营地的下方一片阴影,被松柏的枝叶挡住,什么也看不清。他站在营地边缘,听着微风吹动松涛,突然想起在拉普里安享晚年的霍利斯。他清晰地记得霍利斯在百慕大三角洲的探险活动失败后,才急流勇退地舍弃名声和地位,在拉普里隐居下来。据说,那次探险死了好几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霍利斯因为自责,连国家地质局和科教中心联合颁发的一等奖章都拒而不受。但布雷德先生从没问过他这件事,而他也从未向布雷德先生提起过。
松林间除了风声和火苗的呼呼声响外,一片静寂。这种静寂开始让人感到不安。布雷德先生走回营地中央,看见很多人已经入睡了。哈肖贝恩的士兵们似乎习惯了扁齿兽的围而不攻,伏在几块山石背后,竟然百无聊赖地望着上空。上空同样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星光,没有月影,甚至没有幽邃的苍茫感。
布雷德先生坐了下来,他也有些倦了。
这一夜太平无事,直到天亮。扁齿兽都没有前来惊扰。布雷德先生很是欣喜,但同时又有些惊讶。他绝不相信剑齿兽会放过他们,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见到剑齿兽的影踪。他也不相信扁齿兽心存善良,可它们竟只是远远尾随。这难得的一夜,让众人的精神都振奋了很多。菲尔顿的四个组员站在布雷德先生的身旁,带着形同废铁的通讯设备。布雷德先生要他们跟着安南禾,他要随同哈肖贝恩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
安南禾与他们简单的聊了几句,便收拾妥当,准备进发了。兰伊找到布雷德先生,疑惑地问他为什么扁齿兽这一夜既不进攻也不扰烦。布雷德先生微笑着回答道:“也许它们是在护送我们离开。”
兰伊当然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过,从布雷德先生的微笑中,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同样的轻松。是的,到今天晚间,他们就可以走出阿尔利群山,到达中部的卓尼尔山了。如果路上顺利,或许还用不了一天。
等到所有人准备完毕,队伍便继续下山。巴可勒和史莱特医生照例为朱莉诊治了一番,说伤势正在好转,无须太过担心。诺万特说:“等你康复了,我带你去捉野牛。”
朱莉笑道:“是烤了吃吗?”
诺万特点头说:“可以,当然可以。”
朱莉故意逗他,说:“我不吃野牛,我吃松子。”
诺万特张了张嘴,说道:“这个容易,你等着。”他说完便跑了出去,在营地的周围寻找松果。
“喂,我是开玩笑的,快回来,我们该出发了。”朱莉叫道。
诺万特恍然大悟,又奔了回来,手上拿着一颗松果。不过,看起来这颗松果里的松子已经坏掉了。果不其然,诺万特撇撇嘴,顺手把它扔掉了。碧茵丽看了看安南禾,仿佛是在替朱莉感到欣喜。安南禾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走出了三四公里。眼看着那条水流分成十多条细细的支流流往下方。布雷德先生不时地回头,那些扁齿兽果然像送客的主人,远远地跟在后头。越向下走,树木越高,大概是土壤越来越丰沃。兰伊取了一些土样,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要求队伍停下来等他化验了。
这里的树木大多是油杉,树高二三十米,胸径一米左右,黄褐色的树皮成片裂开,像被某种大型动物抓开的痕迹。布雷德先生要哈肖贝恩密切警惕油杉的上方,他怕会有陌生的敌人从天而降。这个提醒属于先见之明,不到10分钟,油杉的树干中央便趴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动物。这些小动物的体格大多只有兔子般大小,颜色不一,以白色和黑色居多。头部椭圆,眼睛很大。身子也不出奇,长着密密的茸毛,爪子尖锐锋利,紧紧地扒着树皮。毫无疑问,这便是它们的武器了。尾巴细长,缠在肚腹之上,分不清到底多长。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油杉之间跳来跳去,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布雷德先生只让队伍保持警惕,带上面罩,以免这些动物跳下来抓破头皮。但他没有想到,这些动物竟然哧哧地从树上爬了下来,在他们之间来回跳动,没有丝毫戒备。安南禾蹲了下来,伸出手去,一只小动物看了半晌,慢慢地向前嗅了嗅安南禾的手指。“小心被它抓伤。”布雷德先生提醒道。
“放心吧,教授。”安南禾说。
那只动物先是蹭了蹭安南禾的手指,再走上来,用脑袋蹭了蹭安南禾的手掌,发现没有危险,便跳了上来。安南禾估计它有三四斤重,瞧它的身体特征,应该属于犬科。他悄悄地给它起了名字,叫油杉白狐。那小家伙蹲在安南禾的手掌上,不停地打转,似乎觉得其乐无穷。安南禾不敢抖动,既怕惊吓了它,又怕被它的爪子抓伤。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油杉白狐的尾巴有一米多长,带着细碎的白色的小花。尾巴的底部长着马鬃一样的长毛,虽然不多,却带着亮堂的油光。碧茵丽笑着蹲在安南禾的旁边,左手托着下巴,右手轻轻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