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姬队长快步走来,满脸着急的神情。
她对娄小燕没有好印象,对我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她是以严格管教出名的。
这会儿,我权衡自己的过失,没准要受到加重处罚。
郑岚和另外几个组的组长都来了,队部办公室的气氛相当凝重,会由蔺娜主持。
“大家发表看法吧!”在我和娄小燕分别作了检查之后,蔺娜说道。
会场寂静无声,难堪的沉默足足延续了五分钟。
“娄小燕只吃了一只,而翁芳芳却糟塌了半筐,损失有多有少。”我低着头,一听就知道是田桂芬的声音。她跟丫丫是一个城市来的,是老搭档。
“是哩,后果反映动机,这事,姬队长不会不公正处理的。”有人一味附和。
“翁芳芳逞强,好出风头,是做给干部看的,想当改造积极分子,好啊,偷鸡不着蚀把米,嘻……”丫丫得意忘形地嚷着。
“娄小燕,坐下,听别人讲。”郑岚喝道。
“做啥要堵我的嘴?”丫丫似委屈地怒问。
“坐下,会有你说话的时侯。”姬队长面容冷峻地坐在那儿,声调很沉静。
“出事时,我一直在场。她们,一个有意,一个无意,性质不一样。”章霞站起来发言。
“谁有意,谁无意?把话挑明!”丫丫激愤地说。
“娄小燕你太放肆了,单为端正你这个态度,这会也值得开。”郑岚按捺不住愤慨,“蔺娜,你应该谈谈看法。”
“是呀,错误的后果不同,性质也不同。”蔺娜的话戛然而止,象是故意让人猜谜。
“把是非说清楚。”姬队长斜睨着蔺娜,正色道。
蔺娜看了丫丫一眼,愣了一下,这才说:“自然是娄小燕有意,翁芳芳无意。”
“对,问题就在这里,”章霞接上了话茬,“如果单从造成的经济损失看,当然数翁芳芳的错误重些。可是,去年秋天,娄小燕在果园偷吃过苹果;今春,又吃了杨梅;这回算第三次了,是屡犯。而翁芳芳是初犯,偶然的……”
我看到姬队长的眼睛霎时象星星一样闪亮,久久地凝视着章霞。
“好啊,小白鸽,因为我揭发过你装病逃避劳动,今天你报复,我跟你没完!”丫丫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章霞。
“娄小燕,”蔺娜说,“那回,章霞并不是装病,是例假,这你是知道的,怎么能随便说。”
“我再补充一点,在那之后,娄小燕,你患了急性肠炎住院,你的被褥、枕巾都是章霞给洗的,这事,她一直不让说,可你……”郑岚说。
丫丫象泄了气的皮球,头慢慢低下来,沉默不语。
“我有错,请大家帮助,给我处分吧!”见大伙都在克丫丫,我心中直翻腾,感到十分不安。正在这时,姬队长向我瞥了一眼,象是在试探,我想,这种事,与其被动,不如识相点好。
丫丫抬头望望我,又把脸转向蔺娜,语调突然变了:“我想说两句,行吗?”
“好,你说。”蔺娜点点头。
“我承认自己有错,也许误解了章霞,可是,大不了一只蕃茄,为这开会,实在是小题大作。目前市场上蕃茄三角钱一斤,我吃了一只算半斤得了,我赔一角五分钱,”说着,她掏出钱往桌上一扔,“我赔,翁芳芳也得赔,谁也别想占便宜。”
“你的意见呢?”姬队长一直沉默不语,到这会儿,才对郑岚说。
“翁芳芳有错,应当批评教育,得记取教训,今后不再犯。在这件事上,蔺娜是有责任的,怎么让她单独留下?她想多干点,主观愿望是好的,可她初来乍到,又没干过这种活,道路粘滑,怎不摔跤?如果蔺娜事先想到这些,损失或许就能避免。”郑岚把目光停留在蔺娜身上,“我觉得,作为一个组长,你固然缺少工作方法,但更主要的是没能同组里的歪风邪气作斗争,娄小燕要怎样就怎样,这哪能行?处处看别人的眼色行事,那要你这个组长做什么?”郑岚说得有板有眼,叫人服气,难怪被选作头儿,我侧耳静听她继续说下去,“至于娄小燕一犯再犯,建议队部给予记过处分。”
“噢,你们这是成心合谋算计我。干脆延教、判刑吧!呜呜呜,嗯……”娄小燕涕泪交流,竞大叫大嚷起来。
“娄小燕,你要冷静。姬队长,请您说说。”蔺娜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我同意刚才郑岚、章霞的发言。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队里出了问题,我有责任,如果平时对大家的思想教育抓得更细一些,今天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另一方面,我从你们的发言中,看到了女队的希望,内心受到了鼓舞。要是咱们女队有一半人象郑岚、章霞这样,具备了一定的分辨是非的能力,整个中队的精神面貌,将会有很大的改观,你们说是不是?”
姬队长的目光睃巡着每一个人,有的低着头,有的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也有的木痴痴地望着姬队长,而我的心弦却在不住地颤动。
“干活也好,做人也好,要本分、实在。”姬队长继续说道,“即使对自己,也来不得半点虚假,希望翁芳芳切实记住。娄小燕呢?不要看轻一只蕃茄,要从一犯再犯上去挖根源,为什么劣根性这样难改?你自己破罐子破摔,我们还舍不得,不愿意哩!这件事,你好好想想写个深刻的书面检查交来,至于是不是要处分?这要看你对错误的认识,主动权在你手里。同时,我连希望蔺娜也认真想一想,为什么大伙儿选你当组长?选你干什么?你做得又怎样呢?不要把时间都化在修饰自己的容貌上,而要多想想怎样团结大家共同进步……”
蔺娜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又细又长的眉毛不安地扭曲着,看都不敢看姬队长一眼。
会一散,丫丫就上床了,尽管天气异常闷热,她却用床单把头蒙得严严的。接着,呜呜的哭声传了过来,她哭个不停。见她那伤心的样儿,我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安慰她几句,又怕自讨没趣,可是,我却身不由己地向她走去,章霞连忙向我摆了摆手,凑近我说。“随她去,泪水会把她的眼睛洗亮的。”
“瞧她蒙着被,这会中暑的。”我说。
“她没那么傻,这回,哭得这样伤心,她象是真的被触动了。”
章霞向我递了一个狡黠的笑。我佩服她对人对事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啊,劳教农场,多叫人捉磨不透,这里也有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人,原先,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严厉的惩处,而得到的却是另一种结果。事实开始纠正我对这里的错误看法,我要去掉浮躁,安下心来,服从管教,重新认识自己。
但是,无穷的忧虑仍象魔怪在我头脑里作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样复杂呢?我跟娄小燕素昧平生,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她干吗要盯上我呢?我也同样被抛进了人类社会的底层,不见得比她好到哪里去,可我今天却对她产生了怜悯,真是“惺惺惜惺惺”哟!她的真实面貌怎样?我对她了解得毕竟太少。尽管我心事重重,却老想着替她做点什么。啊,丫丫,我们干吗要视若寇仇?为何不能友善相处?
缺点、错误、罪过,凡是政府认定的,我们都慢慢改了不好吗?
临睡之前,在去厕所的路上,正好与章霞相遇,我低声问道:“丫丫究竟是什么问题?”
她睨了睨四旁,见无人,这才悄声说:“偷窃、无理取闹。”
“唔--”我嘘了一口气,“那她干吗跟我过不去呢?”
“凡是新来的人,她都这样对付,无非是想把每一个人都镇住,好让她当刺头,为所欲为。”
“是这样……”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山墙丝瓜架上的纺织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宿舍洞开的窗口一丝风也没有,蚊帐里又闷又热,仿佛要把人烘干似的。从早到晚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使我的脑子变得杂乱无章,这样的活受罪,挨到哪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