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芳芳,怎的?气色这么难看!”一见面姬队长就吃惊恐问道。
我下意识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面孔,迅速躲开了她的目光。
“什么事让你不痛快,是父亲的信吗?”
我瞥了她一眼,慌乱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跟我捉迷藏?”她一闪笑容。“信不过我?”
“不。”我立即回道,“是这样的--”于是,我把对华玮弃之难舍的惆怅和苦闷,父亲的不信任,和盘托出,“我总觉得自己的思想常有反复,好象需要服定心丸似的。”
“是么?”姬队长未对我的话表示可否,她环顾着苍茫的原野,随意问道,“翁芳芳,你喜欢冬天吗?”
“不喜欢,”我惊愕她的提问,“这黾个萧瑟、冷漠、死气沉沉的季节。”
“我可不这样看,”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它在孕育着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她象是在沉思,“没有冬天,哪儿有春天呢?依我看,一个人的旧我是冬天,新我则是春天,新我是从旧我走过来的,它伴着春风、春雨、春色……美不胜收哩!”
“姬队长,您真象是诗人。”我的情绪被她激发起来了,情不自禁地说。
“诗人是个崇高的称号,我不够。”她谦逊地笑着,“不过,咱可是跟诗人一样,在做塑造灵魂的工作,值得高兴的是,我看到你正在从冬天走向春天。”
“噢!”这会儿,可惜我看不到自己的面孔,没准正容光焕发哩!
“你能说出我不了解的事,否定自己不健康的情绪,不再过多地纠缠在家庭矛盾上,这正表明你在向春天迈步啊!”
“可我的脚步却那样地迟缓,有时还踯躅不前……”我知道她在给我鼓劲,深感不安。
“是的。”她语气很肯定,“我是说,你正在从严冬走向春天,而真的跟春天握手,你还得作出新的努力。你所渴望的那种定心丸是不存在的,根本问题是要树立共产主义的人生观。要对人为什么活着这个根本问题大彻大悟。”
“啊,是这样……”
“明天,省劳改局举办一场报告会,你跟我去一趟。”
“我?”
“对,我们这是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
“姬队长……”我望着她信赖的目光,一道热浪打胸中滚过,情急地喊了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八点整,我们来到江湾市灵隐路大礼堂,过去,我不止一次地来这儿看过形形色色的“内部电影”,今天,我情不自禁垂下眼睑,生怕撞见熟人。忽然,主席台前面的聚光灯灿然开放,只见两旁悬挂着“向对越反击战的英雄致敬!为保卫祖国、建设祖国贡献青春!”的大幅标语,我心中象是明白了些什么。
少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拥着一位青年军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报告内容强烈地吸引着一颗颗激动的心。
“‘一把炒面一把雪’,是咱们的前辈军人在上甘岭的境遇。而今天,咱们在南国前线,却经历着比上甘岭更艰苦的考验,由于地形的险恶,越军的狡诈、凶残,我们的给养十分困难,一连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是常有的事,由于地处亚热带的高山,缺水、断水煎熬着我们,有时靠承接点滴露水解渴,而通常是喝小便;猫耳洞,既是咱们的掩体,又是卧室,只两平方米左右,哪儿能睡?唯有蹲着合一下眼皮,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这么休息。战士们日日夜夜汗流浃背,汗迹成霜,衣服湿漉漉、沉甸甸,象甲壳似的,有时,咱们不得不穿着裤衩赤膊上阵。双方对峙着,敌人就在咱眼皮底下,最近距离仅三、四十米,每天有数万发炮弹落在咱前沿阵地,死神时时威胁着咱们,可战士们无所畏惧,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甘洒一腔热血,换得祖国安宁’,这就是咱们战士的胸怀,战士的苦乐观,战士要向沮国人民表达的唯一心愿。”
这一切对我来说,多新鲜,多么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是活生生的现实!我默默地重复着:“战士的胸怀,战士的苦乐观,战士……”蓦然,掌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报告在继续,大厅里座无虚席、静悄悄的。
“……是的,咱们的战士不愧为英雄好汉,这里,我想介绍一位江湾市的英雄,他叫江毅。”
我心中一格愣,江毅?我在小学读书时的一位同班同桌同学不就叫江毅吗?两年前听说他参军了,会不会是他?
“也许,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他原来是你们市青年业余足球队的守门员。”
大厅里霎时出现喊喊喳喳的议论,忽又骤然停下来,复归平静。啊,江毅,肯定是我的同学江毅!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凝神谛听,急切地想得知下文。
“江毅是咱连的一位班长,在一次惩罚越军前夕,他接到母亲的信,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呢?请听:‘毅儿,过去你守的是球门,今天,你守的是国门,是进是退?关系民族的荣辱,望儿义无反顾,精忠报国。’这是母亲的心,母亲的嘱托!”
战斗终于打响了,在炮兵的掩护下,我们向正面敌军据点突进,可是,突击中接连有两个战士不幸中雷倒下,狡猾的越军于黑夜埋设了地雷,而这种地雷,是塑料壳,无法用扫雷器,怎么办?
“连长,我去滚雷!”江毅请战。
“不行,太危险!”我断然否决了他的请求。
“不清扫地雷,将给突击排带来更大危险,敌军据点就别想攻克!”江毅唬着副脸孔瞪着我。
“我去!”另一个战士请求道。
“不,我去!我干过扫雷!”
“时间刻不容缓,距上级命令我们突击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了,我一咬牙批准了江毅的请求。”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望望姬队长,郑岚他们,也一个个紧绷着脸,大气儿不敢出,等待着,等待着青年军人要说出的话。
“江毅张开两臂,扩大扫雷面积,匍匐前进,炮兵猛烈地向敌军阵地开火,掩护着他。突然,闷雷似的‘嘣’地一声,眼前硝烟弥漫。接着,敌军的交叉火力狂扫而来,我命令追击炮,重机枪齐发,死死地压住敌军火力。雷区的硝烟渐渐散了,只见江毅神奇般地站起身子,啊,左臂被炸断了,可他正用独臂握枪,大声吼着‘冲啊!’猛虎般地冲向敌军据点,冲锋枪子弹爆豆子般地在敌群中炸响,全连战士奋勇上前,敌人狼奔豕突,就这样,我们象楔子一样打进了敌军阵地,占领了越寇窃居的一个山头。”
“这个山头三面临敌,地形更为险要,当我们来不及喘息,正在修复掩体时,不料,有三个敌人神出鬼没地逼近江毅,原来,阴险的敌人是挖地道过来的,江毅敏锐地察觉,猛转身挥动铁铣砸烂了一个敌人的脑瓜。接着又飞起一脚,(啊,足球队员的铁脚)将一个敌人踢下山去,等他刚想收拾第三个时,这家伙却扭住了他,卡他的脖子,好江毅独臂抱住敌人断然跳下了山崖……”
啊祖国的守门员,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觉得眼角有什么在爬动,泪水!泪水止不住地在流,大厅里出现了抽泣声,我赶忙掏出手帕把险掩住。
青年军人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炯炯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沉默了一会儿,说:“在清理烈士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他的一封遗书,他写道:妈妈,我来到这个世界才二十个春秋,可以说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但,我是人,我是血肉之躯,何尝不珍惜自己的青春?何尝没想过爱情?何尝不想对妈妈克尽孝道?何尝不企望在足球场施展抱负……这一切、看来都不可能了。但我绝无遗憾。我不只一次地想过,人活着为什么?如果仅仅把自己的幸福和享乐变为人生的目的,这多么可悲可鄙!班圆说:‘爱国如饥渴’、岳飞说:‘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此刻,我才真正领悟了先贤的箴言……现在,死神正召唤着我,但是,在没有克尽职守之前,我是不会受它的诱惑的。即使应召而去,我也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在它面前!我死后,万望妈妈节哀、保重,咱家经济尚可,无需任何照顾。来到前线之后,见到无数战友先我而去,而他们得到的是灵前的一束白花,我这才懂得了世界上最美的花不是红的,因此,我唯一想得到的,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它将伴着我长眠,它将告诉人们,我的花纯洁无瑕。”
听到这里。我的心颤抖不已,伸出手去,紧紧攥着郑岚的手,而她,此刻已是泪水盈盈。我在想,这就是那个读小学时受人欺负也是默默无言的江毅吗?他的事迹是这样撼人心魄,象一场春雨冲刷着我心灵中的污垢,他的气质,他的襟怀,他的情操,他的爱……相比之下,‘我呢?
“啊,今天,英雄的母亲也来了!”青年军人怀着崇敬向听众大声宣布,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一角,只见江妈妈端坐在那里,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忧戚,但却挺直胸膛坐着,俨然若一座大理石雕像。
“我代表全连指战员,向江毅的母亲,也是我们的母亲敬礼!”青年军入的话音剐落,全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江妈妈表示深深的敬意。
“现在,请江妈妈讲话。”会议主持者提议。
江妈妈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随即又稳住了。她的手抖抖嗦嗦地伸向一只提包,大家的目光不由得全都集中到这个细致的动作上去了,只见她取出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递给青年军人,她说:“作为母亲,我理解儿子,应当满足他唯一的愿望,请连长将这朵白花带到前线,放在他的墓前。”
大厅里又卷起了感情的浪潮,姬队长掏出手帕拭擦着热泪,又睨了我一眼,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江毅走了,是战争教育他这样做的,他是战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死得值得,死得光荣。”江妈妈激昂地说:“今天,在座的有许多青年,我希望你们珍惜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和平,发奋学习、工作,为‘四化’多作贡献!”
我心中卷着不息的风暴,生平第一次听选样的报告,生平第一次真正思考起人生的真谛。
“姬队长,这机会太难得了,我不知怎么感谢您哩!”
“不要这样说,”姬队长探究地望望我,“我只是想在你前进时推上一把。”
“您知道我曾跟江毅小学同过学吗?”
“噢,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她很为惊诧。
“江毅的父亲在‘反右’中含冤去世,是当中学教员的寡母把他抚育成人的,人家也有过不幸,可他所走的生活道路与我这样不同……”
“芳芳,能认识到这点不容易啊,你今天终于豁然醒悟,真为你高兴。”姬队长舒坦地笑着。
“芳芳可是后来居上呀!”郑岚接着说。
“哪里?此你,我还差一大截。”我猛然想起似地,“郑岚,好象还有两天,你就要离场了,是吗?”
“嗯,”郑岚点点头,“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这场报告非听不可。我从中获得了免疫力。”
“你想得总比我远一些。”我不禁赞道。
我们回到省劳改局。忽然,姬队长对我说:“芳芳,既已来到江湾市,你顺便回家去看看!”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回家?我何尝不想,可是,我跟父母见面后谈些什么?纵然是不会再吵,可一切又从何谈起?
“不,我不想回去,等解教再回去。”我回答道。
“象是憋着一口气?”郑岚笑眯眯地盯着我。
“憋着一口气改恶从善。”我不假思索地说。
“好啊!”姬队长赞许道,“那么,就给你父亲挂个电话吧!”
她想得多周到,我飞快地瞥她一眼。旋即顺从地就近给市委办公厅挂通了电话。
“找翁书记?噢,他去K市了,昨天,他的前妻病危,对,昨天连夜赶去的,你是谁?”对方的声音。
“叭!”话未听完,话筒从我手中跌落在地,我心中猛地发悚,顷刻几乎栽倒。
“芳芳,出了什么事?”姬队长急问。
“母亲病危,父亲已赶往K市……”
“你打算?”
“我……回农场。”我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
“不,”姬队长想了想,“给你半个月假期,去探望一下母亲。到了K市之后,让那边医院给开张证明寄给我就行了。”
“反正今天不能回场了,”郑岚说,“走,我陪你去买火车票。”说着,她掉头望了望姬队长。
“去吧!”姬队长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事就来信。”
我不由自主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随着郑岚直奔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