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学校被带走的,”章霞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进农场,只是因为一本书。”
“一本书?”我不无诧异。
“是的,一本《少女的心》……”章霞的嘴角出现一阵轻微的抽搐,声音压抑而低沉,沉吟有晌,“那是大半年之前的事了,一个星期三的早晨,我去上学,跨进教室的第一个动作,照例将书包往抽屉里一塞,可书包象是碰到了什么,我摸了摸,是一个胶皮本儿,打开一看,是《少女的心》的手抄本。我好奇地翻了两页,竟无论如何放不下了,读着读着,我感到脸孔燥热,心惊肉跳,可我却象个细小的铁屑被磁铁紧紧吸着,试图摆脱而难以摆脱,渐渐地竞不想摆脱,躲着、藏着,半天就看完了。”章霞微微地叹了口气,“到现在,我也弄不清这书是谁放在我抽屉里的?一页一页,除了恭正的、密密麻麻的仿宋字,没有其他任何标记痕迹。”
“你们那儿有夜校吗?”我随口问道。
“有,我们的教室每晚都让给夜校用的,也许是夜校的人拉下的,也许是同学搁在那儿的,这,只能猜测。”章霞又是凄然一笑,“当时,我是共青团小组长,看后,又悄悄地传给另一个团干部、男生。结果,我们都没能经受住诱惑,偷吃了禁果,做了一回亚当和夏娃……”
“是这样……”我难过地嘟哝了一句。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不致于发配到这里,问题在于又有几个同学读了这本书,还有人传抄到外校,这中间,有人重复了我们的错误,有的,甚至犯了罪。追查下来,结果是,我……”
“这真是冤枉。”我说。
“不,”章霞睨了我一眼,“开始,我曾感到委屈,可是,当学校把这本书所产生的恶劣影响和严重后果告诉我之后,我感到失去了为自己辩白的权利。劳教,在我是罪有应得了。”
“噢!”我似有所悟地应了一声,心中赞佩她的真诚,而我能象她这祥吗?我不敢往下想。
“在一段羞愧难言的日子里,我几乎丧失了人格和尊严。”章霞继续说,“来到农场之后,在姬队长他们的教育下,我要使自己的人格、尊严失而复得。”
“说真格的,章霞,”我兴奋地碰了她一下,“我一来,就感到你跟别人不一样,”说完这句话,我不禁有点黯然神伤,“只是,我不象你,在我,要复苏人的尊严,谈何容易啊!比方,刚才跟瞿干事的冲突,我本想忍气吞声,干吗要得罪干部呢?你瞧吧,瞿干事准得给我小鞋穿。”
“重要的是咱们自己要行得正立得稳,该讲的还要讲,该做的仍要做,是非曲折,总有评理的地方。”章霞掠了一下鬓发,“照我看,瞿干事如果真的要在你身上打主意,忍气吞声也不会感动她。”说着瞥了我一眼,莞尔一笑。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频率。是的,我爱面子,慕虚荣,脆弱、轻信这些,章霞象是看透了,我自知做不到她那样,她头脑冷静、清楚,对事对人,是非分明,她比我小,却令我钦慕,能跟她交个贴心朋友吗!我心里这么想,但又说不出口,我竞怀疑起自己不配……天,晶蓝晶蓝,不见一丝儿云彩,燥热的气流直冲鼻翼,蝉在柳树、刺槐和白杨的枝杈间声嘶力竭地叫唤,我心中变得越发烦闷。
“得啦,咱们别再闲扯,否则,真的耽搁喷药水总不大好。”章霞拽了一下我的胳臂,“走,找姬队长去!”
“她轮休,”我猛然记起,“你没听说?”
“轮休?”章霞机灵地眨了眨眼,“我知道了她在哪,跟我来。”
中队活动室前,透过窗户看去,果然,姬队长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端坐在长长的阅览桌前忙着。
我们悄悄地,不惊动她,只见她手上沾着浆糊,正在修补一本书,近旁,堆放着一摞图书,瞧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沾好后仔细地端详着,接着,又放到桌子的一头,压上一张方凳,方凳的空档又添上一块硕大的鹅卵石,是要将书压压平,而她的额上,两颊,沁满了晶莹的汗珠,少顷,她操着左手,半捏着拳,在腰背闯轻轻地捶着……看着这一切,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痉挛。半个月前,中队让我管理图书,我见不少图书破损,可我却提不起兴趣修补,是些什么书啊,《青年修养》、《向昨天告别》、《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枯燥死了,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以前,我读的是《海棠花盛开的时候》、《青春之秘》、《叶红日记》……啊,勾魂摄魄!这么着,我担任图书管理员后,只是机械地重复出借、回收,出借、回收……书籍的破损象是与我无关。
没料到,姬队长却赔上自己的轮休到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会想到一本本修补过的图书,会是姬队长干。
的呢?啊,不、不,应该想到是她啊,她总是以自己无声的行为在影响着、教育着我们。
“噢,你们来了。”蓦地,姬队长头一抬,见到了我和章霞。
“姬队长,我……这书……”我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
“真理总是朴素的,”姬队长掂了掂手中的书,“可惜,这些书,你们读得太少了,难道不值得一读吗?”“不,”我想竭力否认,可是,声音微弱得连自己也几乎听不清。
“不爱护书籍,目前,在队里是个普遍问题。”姬队长声调严肃起来,“而你们中间有些人误入歧途,却与读书不加选择大有关系,往往将鸦片视为珍品。这个问题,在这儿,在咱们农场必须解决。”
姬队长的话,象一记记重槌敲击在我心上。章霞瞅了我一眼,忽然,向姬队长笑道:“干吗不举办一次读书座谈会呢?”
“啊,我正要宣布哩!”姬队长的目光闪着快乐的异彩。
“可眼下,”章霞为难地笑了笑,“咱得抓紧时间去喷洒药水,瞿干事克得我们够厉害的哩!”
“有这事?”姬队长眉峰蹙起。
“嗯。”我随即三言两语报告了事情经过。
“走!”姬队长把门一拽,率先向队部走去。
此刻,瞿干事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报,姬队长嗔了她一眼,照应我们取了药水,让我和章霞先走。
咱们刚刚喷洒了一垅,我惊奇地看到,姬队长和瞿干事正边走边说着,沿着山坡向我们走来。
我倏然愣住了,啊,姬队长,您身上哪来这股神奇的力量?您时时都在为我们操心啊!不知不觉,我的视线模糊起来,一滴热泪滚落在一茎茶叶上,象一颗晶莹的露珠,在微微闪动。心里,却比这天气还热哩!
这一切,只是在半个钟头之内发生的。姬队长和瞿干事对待同一件事,态度迥然不同,我一一看在眼里,这时,屈辱、羞愧和激励,象几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急促的湍流,猛烈地冲击着我枯涩的心灵。这,难道就是生活对我的赐予?闪念之后,我埋下头来,背着沉甸甸的药桶,向另一条茶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