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丫丫变得象石头一般沉默。
无论在田间、宿舍或是院落,几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对身边的人指手划脚,我在内心深处为她庆幸,但愿她在瞿干事的一巴掌和姬队长的教育下清醒过来,面对现实,服输,尽早把书面检查交上去。我甚至想为她出把力,尽管她对我始终神情淡然,我对她却总是笑脸相待。
我渴望把跟她之间的不愉快尽快忘掉,但求关系和谐,心灵安宁;更祈望中队里今后不要再起风波。
可是,对丫丫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恻隐,却越发增加了我的心底负荷,加上连日的极度疲劳,我预感到自己正在萌发着一场精神危机。
我思绪绵绵,闪回到昔日。一次,我看《采茶扑蝶舞》的演出,那欢畅的乐曲和轻盈、柔美的舞姿,曾象一阵细微的春风掠过我的心田,荡起一种清新的快感。但那毕竟是舞台上的事啊!目前,我所经历的现实却是另外一回事。采茶时,重复千百次的小鸡啄米似的机械动作,其枯燥单调就甭提了。最够呛的是,这儿的茶树普遍长得低矮,采茶得躬着背,象一只虾似的,自打上周实行以组为单位的定额成包、超产奖励制度以来,生活的节奏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为了抢季节,更是没日没夜地干,雨天也不放过,人终日泡在雨水汗水中,累得几乎趴下,真是遭罪啊!我不由得又眷念起城市平坦的大道,宁静的街心公园和令人痴迷的舞会……但这一切,目前只是梦幻而已,我期待着能有一个机会解脱,哪怕是短暂的一刹那也好。
这天,收工时,蔺娜让我跟丫丫留下看茶。象是惯例,这儿,每年都要发生几起偷茶的事,巡逻看茶已成了茶场的制度,可我乍听蔺娜的布置,心中却不免打了个寒战,四野无人,万一丫丫忌恨,跟我动起武来,那……她长得身胚高大,浑圆的胳臂结实有力,打架,我岂是她的对手?茶场离队部有一段距离,求救都来不及,为这事,我犯难了。
蔺娜看出了我的疑虑,拿出头儿的架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朝我递了个鼓励的眼色,悄悄地说:“给你们一个谈心的机会不好吗?”
有你的,蔺娜!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谁知大伙儿刚走,恼人的雨就“噼噼啪啪”骤然如注而下。天色愈来愈暗,我和丫丫在一片七、八十亩方圆的茶场,分东西两块,沿着繁茂的茶垅巡逻,哪儿捞得着谈心哩!
少顷,丫丫越过两条茶垅向我走来,雨水从她雨衣的帽沿向下滴落着,只见她凄然地一笑:“芳芳,我不该跟你作难……”
“小燕,”我感动得一颗心差点要蹦出喉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可我,”丫丫的声音发涩,难过地摇了摇头,“我太难了。”象雨水又象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是么?”我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
“芳芳,我跟你商量件事。”她沉吟道,“我见你也有点挨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可接班的人还没来呀!”
“不,”丫丫硬朗的嘴角动了一下,“我是说,咱俩离开农场,出去透透气。”
“逃?”我的神经猛地绷紧了。
“不是这个意思,是出去几天再回来。”丫丫坦诚地望着我,“你如不情愿,我不勉强。”
“可是,”我为她的信任所感动,她的话也确有相当的诱惑力,但不知后果怎样,我一时茫然无措。
“这样的事,过去中队发生过不止一次,”丫丫象是在宽解我,“只要还回来,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我举棋不定,“可……”
“走吧!”她拽了一下我的手,我迟疑了一下,向四处环顾着,视野之内,竟无一个人影,只见两百米外,一辆蒙着油布的卡车停靠在公路一侧,终于,我心一横,跟着丫丫急匆匆地向东南方的公路走去。
愈走我心愈慌,雨,不停地下着,打在茶树和满山遍野的茅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呼呼地刮着,仿佛有许多人在后面追踪。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忽然,我的雨衣象被谁拽住似的,顿时脊梁冒出湿漉漉的冷汗,回头一看,是被一根蒺蓠勾住了,拨开之后我继续往前走,可是,脚步却越发变慢了。这时,丫丫已靠近公路,她转身向我招了招手,我又向前紧走了几步。瞬间,丫丫已站在卡车后面,只见她一纵身跃上车厢,用油布把自己盖上,留了巴掌大的一个洞眼,向我窥望着,而我却象钉子似地站着没有动,仿佛再跨前一步,就会坠入死亡的深渊,心中惧怕不已。正当这时,司机不知打那儿钻了出来,跨进驾驶室,油布的洞眼倏地消失了,接着,“吱溜”一声,卡车象脱弦的箭向前射去。
我一下懵了,呼吸象是忽然停止,怔怔地站在山坡上,雷在炸,雨在下,我进退不得,不知所从。天,渐渐暗了下来,恐怖笼罩着我,催促着我,回队,怎么交待?我害怕。不回去,让夜色吞噬我,让队里找来,我更害怕……最终,我喝醉酒似地踉踉跄跄回到了队部。
瞬间,农场摩托车的闪电划破了黑锅倒如般的苍穹,沿着公路向车呼啸奔腾而去。
夜晚,我躺在床上,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骨骼象散了架似的,浑身上下又酸又疼,过了一会儿,竟象发疟疾一般抖个不停。
是的,姬队长赞扬了我的“及时报告”,我的“进步”,可是,我只说出了真相的一半啊!我隐瞒了自己也曾试图逃跑的事实,只告发了丫丫,这一来,丫丫一准会说我为了“邀功”而出卖了她,肯定会恨死我的。而我仅仅是因为惧怕才返回的呀!我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也曾想逃跑的呢?丫丫如果把一切都抖落出来,我怎么下台?无穷的忧虑,折磨了我整整一夜。
今天一早,丫丫从场部被带了回来,她是那样地沮丧、狼狈,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刚从死亡的边缘给拉回来一般。
这时,值班的瞿干事喊来两名劳教,窜上前去,“嚓嚓,嚓嚓”在丫丫头上舞起剪刀,瞬间,丫丫那浓黑、秀美的头发,被剪掉一半,她拼命挣扎,可是,双手被铐着,又有几个逞能的女劳教抓住她的手脚,她不能动弹,只得听任摆布。
我站在屋角,不敢正眼看她,斜睨间,见丫丫竭力将两肩耸起,头直往下缩,仿佛要缩到肚子里去似的,多么叫人揪心,难堪而屈辱的刑罚啊!而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我的“及时报告”吗?而我逃脱了这样的厄运,仅仅是我说了谎,仅仅是我欺骗了姬队长,如果并非这样,我不是也会受到同样的处罚吗?此刻,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世界上还真有“良心”这东西,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虚伪,但我此刻还没有决心和勇气将它撕破。
“住手!”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传来姬队长激愤的声音,“瞿干事,谁让你这么干的?”
“对她就得这样!”瞿干事怒不可遏。
“你这是重复‘十年浩劫’中的做法。”姬队长的面孔痛苦地痉挛着,四周寂然无声。
“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瞿干事仍然极不服气。
“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对劳改犯也不准许这样,何况……啊!”姬队长的声音象怒涛突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说着,她挨近丫丫,抚摸着丫丫的头,“这叫什么发型?真是胡来。娄小燕,来,我给你修剪修剪。”
“嗯。”丫丫委屈地看了姬队长一眼,大颗大颗的沿珠儿,顺着两腮滚落下来。
姬队长让丫丫在凳上坐直,熟练地给她修剪了个朴实、中看的短发。随后,又帮她把沾在脸上,落在肩上的碎发掸掉。
这时,姬队长让瞿干事把全队的人集中起来。
“首先,我要指出,剪阴阳头的做法是十分错误的,”姬队长的声音低沉有力,“我们干部和劳教人员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关系,不是专政和被专政的关系。刚才发生的有辱劳教人格的事,使我感到痛心,今后一定要杜绝。在这里,就此事我代表队部向娄小燕道歉。”
姬队长的话,使在场的人面面相观,丫丫更是惊奇地望着她。稍停片刻,姬队长的目光重又落在丫丫身上,问道:
“娄小燕,你说说,我们中队哪里不好?我工作上还有什么缺点?当着大家的面,欢迎你提意见。”
丫丫被姬队长的诚恳态度感动了,自知理亏地嘟哝了一句:“我没有意见。”
“既然没有意见,为什么要逃跑?是我们没有帮好你,对不对?”
“不,是我自己不好,坏思想没改掉……”
“能认识到这一点是好的,”姬队长的声音忽又严肃起来,“但是,你的行为是非常错误的,鉴于你擅自逃跑,场部决定给予延教半年的处分。”
丫丫的意志猝然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只见姬队长猛地伸出手将她扶住,丫丫瞠目结舌,象触电似地想立即摆脱,可是,她的力气象已消耗殆尽,竞软绵绵地倒在姬队长的怀里……“嗯,呜呜呜……”看着这一切,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个劲地抽泣起来。
“翁芳芳,怎么啦?”姬队长一边扶着丫丫,一边又把脸转向我。
“我,我也是有罪错的啊!”我抽泣不止。
“冷静点,慢慢说。”姬队长在安慰我、鼓励我。
“逃跑,是丫丫和我共同商量的,而且,我也已跑到公路边,只是没,没有跳上卡车,我……”
丫丫的目光向我飞快地一瞥,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辨别是怨恨还是惊诧,抑或是揶揄?“不论是远,是近,逃跑一律是错误的。”姬队长毫不含糊地说,“当然,你能自己转回来,这是进步的表现。而且,及时报告了娄小燕的行动,使场部迅速将她从半路上截回,堵塞了她在社会上重犯罪错的可能,这是应当表扬的。”
啊,姬队长最后几句话,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只觉得眼眶一热,一串晶莹的泪,扑簌簌地竟打湿了脚下的地面。
“你们都应认真正视自己的罪错,从中汲取教训,老实服从教养,学会做人……”姬队长的话,震撼着我的心灵,真正学会做人,又是多么不易!可是,路,总得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