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林顿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瞥,转身向长长的听众廊走去。温多维看见杰西也坐在那儿,吃了一惊。她也同她丈夫一样,面色惨白,把一只小伞柄拉来拉去。这位办报人向她点头招呼,她没有反应。
忽然,有人狠狠地在背上推了温多维一掌。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伙人径直奔向参议员萨姆纳,为首的是国会议员、年轻的南方人布鲁克斯。他拿一根木棒,两名南方各州的代表紧紧跟随其后。
“绅士们,你们是否……”办报人很是生气。
“别吱声!”巴林顿悄声说,“别吱声,别阻止他们!”
布鲁克斯窜到萨姆纳身后,咬牙切齿地说:
“萨姆纳参议员!”
萨姆纳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以为这一定又是哪位报人。
“萨姆纳参议员!”布鲁克斯继续说,“我平心静气,逐字逐句读了两遍您的演说,您诽谤了我们的州,所以我必须惩罚您!”
大棒在空中一挥,萨姆纳白发苍苍的脑袋受到残忍的一击,只打得他耳鸣目眩。他想站立起来,可是大棒却一棒狠似一棒,直向他脑门打去。萨姆纳的身子卡在椅子和托架之间,动弹不得,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腮帮和脖子直往下淌。
“快打死我了”他呼喊着,高大的身躯终于从狭窄得像小学生座椅一样的木凳上挣脱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砰然一声倒在地毯上,不住呼叫:
“救救我啊,打死我了!……”
温多维奔上前去,却一头撞在布鲁克斯的同伙身上;那人正露出一副要落井下石的样子,又搬来一根木棒。
“真见鬼,别去管他们!”巴林顿大喊一声,一把抓住报人的肩膀。
参议员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布鲁克斯的木棒还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木棒断成了两截,他就用沉重的木柄猛击老人的脑袋。萨姆纳的鼻孔打肿了,浑身是血。鲜红的血水在合众国参议院深赤色的地毯上流淌。
“别去干涉!”一名南方州的参议员喊道,“布鲁克斯,大胆干,让这些废奴主义者瞧瞧什么是迪克森的荣耀!”
有两名参议员想靠近布鲁克斯,但都被他的保镖打退了;可怕的寂静中,只听见木棒猛烈敲击脑袋的啪啪声。
最后,巴林顿哆嗦着牙齿,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布鲁克斯的衣领——原来制止这场殴打,只须这么一夹就行了。布鲁克斯疑惑地回头一望,见他的一伙帮凶也跟着溜掉了。
杰西迈着轻盈的脚步,从隔壁一间大厅里来到沾满鲜血的布鲁克斯跟前,踮着脚尖,在他黑黄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这一吻代表南方全体妇女的心意!”她笑容可掬地说。
这年6月,一列从坎布里奇开往巴尔的摩的火车在中途的大森林里紧急刹车了——一大堆原木阻塞在前面的铁轨上。
列车轧轧的制动声响彻了所有车厢,车厢里的乘客纷纷摔倒在地上。
司机还没来得及从火车头平台上跳下,两个身高体壮的黑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胸膛。司机举起了双手。他的助手从另一边跳下车头,没想到正好落到一个大块头黑人怀里,被那个黑人像蟒蛇一般死死抱住。司炉是个黑人。他吓呆了,站在煤水车上不知所措,直搔耳朵。他的黑人亲族手中拿着武器,他真是从没见到过这种场面。
路基上响起啪啪的枪声,玻璃当当的破裂声。一个戴宽边帽的老爷从客车平台上放了一枪,但他的肚子马上吃了一颗子弹。他的宽边帽腾空飞起,又顺着土埂咕噜噜滚下去。
“放下武器!”袭击者们高声命令。
一个穿蓝制服的年轻黑人,腰上围一条子弹袋,一马当先,冲进车厢,几名黑人紧随在他身后。这节车厢的窗户上装着铁栅栏,车厢仅有的一个平台上,坐着两名哨兵。一个正开枪反击,立即遭到还击,打死在原地。另一个的枪卡了壳,他还没来得及射出子弹,脑袋就遭到一击,瘫软着四肢,倒在车厢旁边。这个哨兵的脑袋颤抖了好几分钟,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当他恢复知觉时,只听见一片砰砰的砍斫声,袭击者们把他这节厢的车门已经砍了个稀烂。
“傻瓜!”他呻吟着说,“这不是邮车,没有钱!里面关的是囚犯,你们要是带走了他,州警察局饶不了你们!”
“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身边一个拿手枪的人回答他。
这个哨兵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喟然叹了口气。原来这些荷枪实弹的黑人由一个白人指挥着。他叼着一只烟斗,是个道地的农场主啊!
“戴维!”农场主叫道,“别砍门了,搜搜这个死鬼,他是中士,钥匙大概在他口袋里。”
砰砰的斧声停止了,不一会儿,响起了钥匙的丁当声。
“到底给你们找到了。”那个年轻的哨兵无可奈何地说。
“住嘴,臭小子!”农场主说,“留你一条狗命,你感谢上帝吧!头别转来转去,要不就叫你后脑勺开花!”
囚车门“轰”地打开了,人们搀着一位老人的手走出来。他骨瘦如柴,精疲力竭,戴着手铐。他的双眼在艳阳下眯缝着。他猛然跪到地上:
“感谢上帝啊!”他叫道,“我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做了一个美梦。这是戴维·金布斯啊!”
“别唠叨啦,书生,”戴维说,“这关上帝屁事!你会看到好多熟人。不过,当着旁人,别叫他们的名字……喂,司机!现在我们要走了,你站着,不许上车头平台去,直到林中一声枪响。有人监视你的,你当心!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弟兄们,”司机央求道,“列车员和乘客会向我靠近哪……”
“任何人不许靠近,全都得躺在车厢地板上。你要想再看见老婆孩子,就得原地不动,等待信号!”
司机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分钟,一直等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在森林中回荡了好几次,司机放下双手沿列车跑过去。打碎的窗口上,露出几张吓得面无人色的脸孔。
“黑人造反啦!”有人大声喊着,“又出奈特·特纳啦!”
“先生们,现在平安无事了,”司机说,“他们已经走了。能干活的,请帮我们把轨道上的原木搬开吧!”
在森林里,大伙把萨姆手上的铁铐砸掉。书生还没清醒过来,他怯生生地翻着眼珠,一一打量着这些解救他的人,仿佛他们全是幽灵似的。
“迪格比!”他忽然叫道,“迪格比·平奇!你也在这儿吗?”
“已经警告过你,”平奇从嘴角摘下烟斗,心平气和地说,“叫你无论在哪里,不管白天夜里,都不要喊名字!……”
“你们从哪儿搞到了枪?”
“从北方运来的,藏在森林里一个秘密处所。”戴维答道,“离你过去拉琴的地方不远。”
“我们也要到那儿去吗?到多切斯特县?”
“不,”平奇闷闷地回答说,“去做丹肯·斯图尔特的邻居,我厌透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自从袭击火车的事件发生后,马里兰州各县严禁三个以上的黑人聚在一起。黑人的所有茅舍都遭到彻底搜查,凡是可疑的人,通通逐出该州,卖到大南方去。州警察局都戒备起来,最灵的猎犬同巡逻队一起派到林间小道上,丹肯·斯图尔特亲临策划“大搜捕”。
“为弄清他们的头目,我宁愿出大价钱!”他怒不可遏地说。
经过两天两夜紧张搜捕,巡逻队在蕨草丛中发现一个地道口,上面盖着带扣环的木板,下面是用细原木铺就的土坑。
土坑里一无所有,霍普金斯在坑底找到几粒火药和一张纸条,交给丹肯。纸条上写着:“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中醒来!”
“嘿,这就是他们的头目,”丹肯轻声说。“这签名我认不出来,先生。”霍普金斯说。
“你的眼睛瞎了,霍普金斯?”丹肯回答道,“这不写着‘摩西’吗?”
6 皇帝与公爵
第二年夏天,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从车站出来,沿巴克镇的大街走着。她拎一只小包,戴一顶旧草帽,帽毡遮住了额头。看上去她有70来岁。在火车上乘务员对她完全不在意,因为逃奴从来不会从北方到南方去。谁也没问过她到巴克去干什么。
“喂,老太婆,你找谁?”一个喝得微醉的无赖向她喊道。这类人为了打听点什么新闻,总是在车站附近逛悠。
“老爷派我进城赶集,”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您可知道这儿的集市在哪里?我是老爷的伙房……”
那无赖汉把一口在嘴里嚼过的烟草啐地吐到篱笆外,转身背对着老太婆。他觉得同一个老厨娘周旋真是毫无意义。
老太婆慢吞吞来到集市,买下两只小鸡;她把小鸡的双腿捆上,拿在手中。路上,她看见一张告示,写着为缉拿“活着或已经死亡的摩西”的所有许诺。老太婆像个目不识丁的人,漠不关心地望了望告示,继续蹒跚走去。
离市区已经很远了,一条黄尘滚滚的烟草旧道蜿蜒伸展。路边,高大巍峨的杨树傲然屹立。几公里外,布罗达斯大房子的屋顶已经清晰可见。老太婆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屋顶,望着苏珊太太农场的房舍,望着淡蓝色的林边和黑人茅屋的圆椎形屋顶,足足有好几分钟。村子里,除了几个孩子和老太婆之外,杳无一人。面前就是板栅,从前萨姆·小格林就在这里躲藏过;而她的额头也在这儿受过重伤。稍远,是约翰·塔布曼的薄板房,约翰以前是她的丈夫……这儿有多少熟悉的景物啊!今日见到,有时令人心绪怡然,有时又叫人愁肠百结。最讨人喜爱的老相识还是森林。近年来,森林已被砍伐得稀稀疏疏了,可还是像一支高举长矛的队伍巍然伫立。何况在这郁热的夏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谁也没想到摩西来到了多切斯特县——不是悄悄地走林间小道,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乘火车来了!哈丽特喜形于色。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位先生戴着宽边草帽,叼着雪茄,在尘埃飞扬的大路上精神抖擞地迈开马步向哈丽特走来——他是汤普森博士!
哈丽特把捆小鸡的绳子猛地一扯,绳子啪一声断了。小鸡咯咯乱叫,疯狂地拍着翅膀,向林子里扑去。“厨娘”呀地一叫,摆着两臂,趔趔趄趄地跳着,向小鸡追去。汤普森勒住马头,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把它们按住,老婆子!”他喊道,“我出10块钱买下小鸡!快追上,快!哎,跑啦!不中用的老东西!当着上帝说,这个赌我打赢了!”
他扬鞭而去,一股明晃晃的灰尘慢慢染白了路边的灌木林。
汤普森确实打赌赢了:哈丽特没追上小鸡,她也没有认真去追。她跑到大树的绿阴下,就直起腰来。
“汤普森他还健在呢,马也骑得挺不赖,”她低声嘲讽说,“碰上仍然活在这儿的人,真有趣……”她收到托马斯·加勒特的信后,就开始了这次冒险旅行。她过去曾躲在装碎石的小车里,由别人送到加勒特家里,加勒特又帮助她继续逃到了北方。
“我已获得准确的情报,”朋友托马斯写道,“你最珍爱的一袋燕麦,人家要堆进板棚永久封存。你若对此感兴趣,可尽量设法买下,或告诉你的朋友,让他们尽快买下。”
这里的意思是:本·罗斯将被人家关进监狱。
哈丽特没有延宕。把马里兰的黑人救出去,她一般都在冬天干。可她眼下面临的任务是解救年迈的双亲,而现在正是8月,这种时节霍普金斯及其爪牙常常在田间和小路上巡行。
“这没什么关系,”哈丽特捆着包袱,心情平静地说,“越是出乎他们的意料,越是好办。老爷们要搜索森林,我就干脆走大路;他们夜里不睡觉,我就光天化日地来;他们等候摩西新年光临,我8月就去。我还有五发子弹,可以防备万一。”
说着,她把自己的小手枪藏进了怀里。
哈丽特在森林中直等到天黑,她像幽静的月光悄然溜进黑人的村寨,敲了敲罗斯的门。回答她的是一阵咳嗽。哈丽特从没听到过老丽特咳嗽,她猛地觉得:在她离家的漫长日月,母亲可真是衰老多了。
“谁呀?”一个羸弱无力的声音问道。
“是我啊,海特!”
屋里没有声音,不久,仍然是母亲的嗓音,不过似乎有些战栗,说:
“进来吧,真没想到还能见上你。”
海特进了屋。家中仍旧一贫如洗,简陋黑暗,头上的屋架已熏得乌黑发亮,地上满是肮脏的破布。炉灶已经熄灭,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婆坐在炉边,双脚插在炉灰里。她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板滞。
哈丽特在地上坐下,把头靠在母亲膝上。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半个钟头,老丽特无声无息地为女儿梳理头发。
“你这脑袋值多少钱哪,海特?”
“记不清了,”哈丽特答道,“恐怕够全村吃用好多年呢!”
“你有孩子吗?”
“没有。”
“这倒好。要是有孩子,他们都要受苦受难,倒不如一个也不养。我身边也没有孩子了。”
“爸爸呢?”
“汤普森老爷叫他去了。他没准还能回来,没准再也回不来了……可怜的海特,你在北方过日子,一定很艰难吧?”
“可我是自由人哪,妈妈!”
“什么自由人?我闹不清那是怎么回事。那边待黑人还不错吧?”
“在美国,哪儿有对黑人好的地方!”哈丽特悲痛地说。
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本回家了。他比母亲年纪大,不过看上去要年轻些——老本还是那掌大脚粗的样子。见到女儿,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诧,他在炉边站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下我不能跟老爷说:我没见过你了,海特!”
“你再也不会有什么老爷了,爸爸!你上哪儿去来?”
“汤普森那儿。可向我问话的不是他,而是斯图尔特老爷。”
“他打听谁来?”
“摩西。他问我一个叫摩西的人。我说我不认识。我确实也不认识。”
“你说得对,爸爸,”哈丽特微笑起来,“你没有撒谎。”
“后来,他说我是暗探,要送我去坐牢。可我不是暗探哪!”
“确实,爸爸,你不是暗探。”
“可不是吗!汤普森博士也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我是暗探,不能把全县最得力的伐木工送去坐牢。斯图尔特生了气,大骂博士,博士分辩说,与其把田里的劳动力送去坐牢,倒不如斯图尔特去搜出真正的暗探来。斯图尔特老爷这才叫我滚!”
“太好了!”哈丽特说,“不过我们得搞一匹马。”
老本一个劲地摇着头。
“倒是有一匹多利·梅,”他叹息一声,说,“在斯图尔特家里喂着,你知道,那是一匹老驽马。再说骑马我和你妈都不会。”
“我能弄到缰绳,我去博士的板棚里把马拉来好了。”
“可马倌加明隆·赖特睡在那儿。——我们都叫他墨姆。”
“是墨姆·赖特吗?好极了!”
“怎么?”
“他正是我们的暗探。”
多利·梅第二天就从牧场牵来了,藏在林子里。深夜,哈丽特从车棚里拉来一辆小篷车。墨姆·赖特发现这辆马车原来没有车板。
“老掉牙了!海特大婶,我没料到你夏天会来,不过可以砍两块车板,前轴后轴各放上一块……”
“前轴得用来放脚。”
“谁放脚?”
“我的两个老人哪,傻瓜!他们不能躺在车上抖来晃去呀!——把板子拿来。”
“海特大婶,请原谅,把车拉进森林,可不能用人力,人家会发觉的。”
“我马上把多利套上,率进森林。马就拴在篱笆后面,柱子上。”
“哎,真危险!”墨姆说,“车轮没上油,月亮又照得跟大白天一样……我不能去……”
“我自个儿去吧。”
说完,她便走了。
这里还可以举个例子,足以证明汤普森博士的麻木不仁:马车从板棚拉出去的时候,他从窗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一下子从墙上把枪取下来,但他没敢射击。自从黑人拦劫火车的事件在多切斯特县传开以后,奴隶主们每到夜里便噤若寒蝉,龟缩在家,也不敢放枪。否则,他们必将遭到森林中密集火力的回击。
哈丽特把大车停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然后回去接两位老人。老丽特声称,要是不让她带上家中那仅有的一个枕头,她就不走。大家只好让她带上。哈丽特拿绳索把两块木板横着捆在马车侧板上,一块捆在后轴上方,一块捆在前轴上方,一高一低,好让两位老人坐在后面一块木板上,脚踏着前面的木板。哈丽特正要用缰绳催马启程,可老本突然嚷道,要走还必须带上斧子,那是他最好使的斧子,全村也独一无二。哈丽特又跑回去把斧子取来。老本坐在他的斧子上,说他只要带上斧子,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行。大车终于出发了。
老丽特伸出头来,遥望一眼沉睡的村寨,说:
“我们走啦,亲爱的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