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鸡蛋从他手中脱落,“咕噜噜”滚动着在桌脚停下,原本光致的蛋白外身因沾染上细密的飞尘而显得格外恶心。
宁书齐慢慢地闭了闭眼,原先下意识想回揽住她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他垂眸看见她头顶心细碎柔软的头发,最终放手在她脑袋上揉搓了两下。
书湘把他当亲哥哥,她愿意依赖自己亲近自己,关于这点他还是很高兴的。然而出口的话却成心带上了疑惑,他抬抬她的下巴曼声问道:“妹妹这么说,倒显得过去是不拿我当哥哥看待的了?”
书湘听出这话不对味,赶忙儿立起来道,“过去我对哥哥有些误会,可是现下不同了,哥哥待太太好就是待我好,我打从心底里感激你。”
他鼻子里微一哼,谁却稀罕她的感激呢。
“……哥哥?”书湘为自己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感到奇怪,小心地觑着他。
“无事。”宁书齐唇上噙了丝笑,转过身倚着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又剥了只鸡蛋递过去。
书湘自觉心领神会,她近来在宁书齐跟前刻意地卖乖顺从已经成了习惯,故此乖觉地仰面等着他再次用鸡蛋给自己消肿。
谁知头顶却传来他低低柔柔的嗓音,“妹妹不是饿了?”
她一愣,“可是方才不是——”
到这份儿上,把话说完好像会显得她蠢笨呆滞似的,复看看那只光滑圆滚的鸡蛋,书湘也不曾多想,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咬完她突然觉着这样不大好,自己早不用人伺候用饭了,何况又是自己兄长,难道还要他侍候的?
一头想着,书湘一头接过那鸡蛋三口两口咽进肚子里,同时也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她掏出帕子拭拭嘴角,嘴巴很甜,“哥哥亲手剥的鸡蛋到底不寻常,竟比平日吃的好上百倍。”
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如今和宁书齐这庶出哥哥一起说话变得有多随意,最关键是不再针尖对麦芒了。
宁书齐听到她夸张的言辞面上一点波动也没有,他唤了丫鬟进来收拾。书湘看着那丫头把落在地上那只鸡蛋捡起来,又用她自己的帕子在原就光可鉴人的方砖上擦拭。就在这时候,大太太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谁在外头么,可是湘儿回来了?”
书湘旋身连忙应了一声,提了裙角便打帘进去。宁书齐站在原地寻思了一瞬,也走进去。
大太太现今儿气色着实是好多了,尽管宁书齐是存了几重的心思才尽心侍奉大太太,他却是实打实花了心思的,连日归家后进到内宅正院里端茶递水,煎汤熬药,仿佛一个孝子。
大太太身子差了,眼力却没有变弱。她是从宁书齐甫一进府时便开始观察他。
这个庶子,许是因他生母韩姨娘并不多受大老爷宠爱的原因,他多半时候是愿意亲近她这个嫡母的。
男人么,最重要在看清自己要的是什么,韩氏不能给他的她都能给。宁书齐对她好,大太太受的心安理得,且越来越习惯。
各有所需总是让人感到稳妥的。
因之前大太太用完药睡了一时,屋子里并没有留下多余的丫鬟仆妇,这会子屋里只有他们三人。书湘正要上前给大太太身后垫个引枕,不想宁书齐却先了自己一步,他的细致周到令她微讶,同时又很窝心。
纵然大太太不动声色,大约是母女连心,书湘却仿佛能看出母亲眼底的满意,她笑了笑嗔道:“母亲有了二哥哥在跟前,倒越发衬得我笨手笨脚不会侍候人了。”
大太太面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顺着书湘的话道:“齐哥儿是个懂事的,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学习。”她咳嗽一声,招手示意他们到近前来。
书湘弯着唇角靠过去,在母亲跟前永远是天真灿烂的模样,大太太这时才瞧见女儿额角细微的红肿,她目光在上头略一徘徊,到底没吭声,只是拿过书湘的手,又拿过宁书齐的手,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逐渐将他们这对异母兄妹的手交叠在一起。
“我这一生想来已是这般了,再不能挽回的……。”她似乎很是感慨,卧床的这段时日当年那些画面不断在她脑海里重现,她总不由去想,当年的节骨眼儿上或许她做了别的决定,如今也不会落得如此。
可她同样意识到,假使书湘是自小就像个寻常的女孩儿家一般养大,也未必见得能得到大老爷的青睐。她自己不讨大老爷欢喜,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大老爷有正眼看的?
到底不比现今儿,书湘好比是大老爷倾注了爱意浇灌起来的小苗苗,她固然犯了错,固然惹得他恼怒,事后却舍不得大加处置。
所以说,世事本就无常,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是亏是福,谁又能说的准。
大太太看着宁书齐,眸中多少带了几分真挚,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孩子心思沉,想得多,我看得出来。”她话意一顿,略看了看书湘,复对他道:“我只这一个骨血,湘儿就是我的命,我知道这府里人如今瞧我不上,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若不是凭着旧年累积的威慑,天晓得今日是怎样一番处境。
湘儿不谙事,我难顾及到她,你既是她兄长,往后务必替着我多把她放在心上……老爷那头,”她意有所指地抬了抬眸,“若在婚事上听到什么风声也不要瞒我,横竖我是做不得主了,老爷他来不来瞧我与不与我商量,我暂且都可以不计较。然而到底是湘儿的终身大事,我不能叫他我把当作聋子瞎子……!”
房间里只有大太太一个人絮絮不停的声音,话到最后语气里的激烈再也藏不住,书湘起初只是垂着眼睑听着,听到后面却也动容,她把另一只手覆到哥哥手背上,两只手便温温包住他的。
也不看宁书齐面色,只温温笑着对大太太道:“您病着还操这许多心思,长此以往于身子是不利的。”
说完这句,她才亲昵地朝宁书齐一笑,发自肺腑道:“母亲就放心罢,二哥哥不晓得对我有多好,才刚还剥鸡蛋给我吃呢,”她指指自己的额头,“还有这里,今儿我不慎撞着了,哥哥还替我用鸡蛋消肿,我自己都想不到的。”
宁书齐难得的恍神,澄定的视线锁在女孩笑靥浅生的面颊上。她笑起来有阳春三月百花齐放的旖旎,他看着看着失了神,竟忘记移开。
大太太看过去时微一顿,眸中一霎间闪过万种情绪。然而她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即使瞧出蛛丝马迹也不会立时发作出来。
倒是宁书齐自己先自回过神,他眸中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将手从她软乎乎的手心抽离,起身对大太太作揖道:“父亲该回来了,儿子这便往书房里去。您自己多保重身子,我明儿一早再过来。”
大太太摆了摆手,竟有些和颜悦色,“你去罢,老爷跟前仔细着些。”
宁书齐道“是”,书湘站起来送至落地罩外,想了想道:“哥哥替我给父亲问声好,也提醒他早些睡,别在书房里看书看到那么晚,他现今也不比年轻时候了,很该注意作养自己的身子。”
宁书齐看着她,略一颔首,大步出门去了。
书湘踅身回到床前,大太太看她的视线怪怪的,她是察觉不出的,兀自坐在床沿抱住母亲一只手臂摇撼,娇气奶声地喃喃自语,“我今儿算长了大见识,您是不知道,那杨家老太太宴席上来了多少女眷,简直是姹紫嫣红百花争妍脂粉飘香呵!
最最奇的是那些女孩儿对我的态度,真真儿叫人受宠若惊。您想想,她们分明不识得我,却个个都晓得我姓甚名谁,也不提我过去男扮女装的事儿,一味只甜甜地叫我姐姐叫我妹妹,亲热得好像个个儿都是我亲人似的,我却哪里认得清她们呢。”
大太太心念一转,明白这里头的缘故,笑得惬意,“你道是为了什么?还不皆因宫里的贵妃娘娘,”她忽而又笑不出了,淡声道:“你姨妈命比我好,宫里这回大抵是真要变天了,他日——他日她儿子坐上龙椅,前来巴结奉承的人只多不少。
湘儿只管安心受着,这世间的事无非若此,人性骨子里的劣根性,只说咱们府里,那起子下人奴才都晓得拜高踩低,更遑论那些高官家里的太太小姐们,谁还不知道见风使舵,你这阵子竟瞧不明白?”
“……我又不是个傻的,哪里感觉不出来,”书湘往大太太身上靠,停了一会儿,却把话题引到别处,“我瞧着母亲身子好多了,也有精力张罗,却不知道您是不是愿意在父亲跟前低个头?”
书湘说这话不是心血来潮。她旁观着,虽说大老爷不曾来看过大太太,可大太太怎么一点劝回的意思也不见?
连她都想得到,等闲叫人做了糕点往外书房里头送,送一****没反应没关系,再送就是了,就不信三月五月下去,老爷的心是石头做的,就不会有一点转圜的。最难是坚持,有话是“铁杵磨成针”,成语大全里还有“水滴石穿”呢,可她发现母亲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挽回的意思。
书湘却不知道大太太这当口的心理,眼瞅着薛贵妃即将母凭子贵,大太太为人虽心高气傲,唯独对这亲姐姐是佩服暗羡的,仿佛她已经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她不免私心想着,待到薛贵妃一步登天,难说不会找大老爷麻烦。大老爷本该与薛家同气连枝,他却站起了干岸,这实在无异于是在薛贵妃背后扯后腿。
而她作为薛家人,薛贵妃嫡亲亲的妹妹,等到圣上改立太子,按着薛贵妃睚眦必报的性儿,不愁大老爷不为仕途在自己跟前矮下声气主动求和的。
不争馒头争口气,大太太有了这样的想头,如何还会像书湘说的主动向大老爷示好。
看女儿一眼,大太太舒缓地靠在引枕上,胸有成竹地道:“湘儿且瞧着,横竖我是不愿意低头的。等你姨妈扶持佑儿坐上皇位,自有你那清高爹爹找我的时候。”
即便不为他自己,难道就真舍得下中宫里头那位,届时白绫一条赐过去,他能舍得?倒要看他待要怎样。
大太太想到这里心口郁结的气都好像消散了,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书湘乍一看见心里毛了毛,心说母亲别是在床上卧病久了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在笑什么呢,怎么瞧着这么渗人?
她坐起身,倒了杯水给大太太,却见她兀然止了笑,眼睛空泛泛地望着拔步床的帐顶。书湘朦朦胧胧领会出大太太的意思,但是想到有一朝薛贵妃会母凭子贵继而垂帘听政之类,书湘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是质疑薛贵妃的能力,而是在书湘的印象里,东宫太子姜池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简而言之,这就不是个善茬儿。他是一个仅仅因瞧她不顺眼,就要将她推入冰水里溺死的男人。
那时候的姜池年岁也不大,却已经做得出这般令人发指的事情,别说是现在羽翼渐丰的他,再者说了,当今太子毕竟是皇后娘娘所出。
也就是说,姜池是堂堂的嫡出,身份贵重,皇上再宠爱薛贵妃也不见得就到了嫡庶不分的地步罢?
书湘接过大太太吃完的茶盅放回案几上,重新落座下来,迟疑着问道:“您说的是真的么,圣上果真要另立储君废了当今太子?”
大太太揉了揉眉心,其实这样的事情谁也盖不了棺定不了论,不到最后一刻圣上颁下圣旨,薛家人松懈不得。但她从薛母几次过来传递的信息,那话里意思是十之八九的。想着,她抚抚女儿青涩的脸庞,并没有回答她。
书湘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大太太不说话她却窥得出她的意思,禁不住又问:“那万一果真另立太子了——赫家会怎么样?”
“赫家么?”
提起赫家大太太面色就不甚好,皇后便是出自赫家。大太太自然是希望赫家被连根拔起的,最好赫家成年男子都发配到苦寒之地去,这样儿,皇后在宫里头孤立无援,即使留了性命活下来也不过苟延残喘……
大太太只是凭空想想,心中竟生出种微妙的痛快畅然。
但她心知肚明,依照现今儿的实际情况来看,谁想要一忽儿扳倒赫家都是不现实的。
她微一叹道:“忠义候手握大权权倾朝野,便是佑儿顺利继位,恐怕一时也奈何不了他赫家。”
书湘太阳穴上陡然一跳,咽咽嗓门儿道:“娘……若果真到了那样的境地,就一定要和他们赫家势同水火么?”
大太太古怪地盯住女儿,“湘儿糊涂了,这是夺嫡要事,佑儿若得以嗣位,赫家怎会善罢甘休?倘或一朝夺嫡不成,他们焉能放过贵妃娘娘,焉能饶过咱们?”
书湘感到奇怪,她做回姑娘之前是在大老爷书房里伺候过笔墨的,对于父亲的政治倾向她多少有了解到,可母亲的意思怎么好像他们宁家已经和薛家统一战线了似的。
还有今儿在杨家老太太的寿宴上,那些勋贵家的太太小姐无端端便大献殷勤,仿佛在别人眼中,薛宁仍旧密不可分?
书湘过去也是这样的想头,可她后来潜移默化受大老爷影响,慢慢从心理上也有意疏远薛家了。夺嫡的事情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她觉着爹爹是对的,但母亲显然不是这么认为。
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夫妻情分走到这份儿上挺悲凉,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同一条心。
说了大半日的话,大太太困乏了,书湘见状便叫了霜儿进来伺候,自己福了福身告退出去。
此际天幕已经完完全全黑下来,书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里头说了那么久的话,她是得过且过的性子,但是想到薛家和赫家不可避免的争端又感到惶惑无措,薛家到底是外祖家,按说她该和大太太一样一心盼着小皇子顺顺利利被圣上立为储君的,然而……
书湘步上台阶,廊庑下挂了一溜六角雕漆绢纱灯笼,蒙昧弱小的光圈着灯笼,有飞蛾拍扑着翅膀一下一下撞上去,光线里飘浮着白色的细小粉末。
她眯眼看了看,拿帕子掩了鼻子提裙往正院外走,茗渠和慈平却早在庭院里等候多时了,茗渠提着八仙灯笼迎上来,“姑娘可出来了,我们再站下去可全喂了蚊子了。”她伸出手臂给书湘瞧,“这两个疙瘩偏还叠在一处,快把我痒死了。”
慈平就淡定多了,防着书湘脚下不稳再绊到什么磕碰着,她上前去扶住她往前走,笑着道:“饭菜都从厨下拿回去了,今儿有姑娘爱吃的胭脂鹅脯,回去好歹多用些。蔓纹才刚从小库房出来还念叨姑娘回来没有,我们这不也是看天黑了,想着大太太这里不见得留饭,便来接姑娘了。”
她们总是很体贴的,远处荷塘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莲叶田田,书湘迎着晚间凉爽惬意的夏风心思倒不那么紧了。回去后吃了半碗饭,收拾过后便睡下了。
本以为这一个季节都要这么平淡着过去,谁想到夏季的末尾,韶华馆里栀子花还洁白如盏的时候,其时书湘正领着上上下下一群丫头挎着花篮子拿银剪子剪花枝呢。
宫里头薛贵妃却派了内监出宫,言之贵妃娘娘有谕,命他们来接璟国公家的二小姐入宫小住,以慰娘娘思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