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就犹豫了,这位韩姨娘有子有女,在老爷跟前是说得上话儿的,且他们这些底下人瞧着太太也是喜欢她的,自己这会子若是不报进去,别回头叫她记恨上,如此却不划算。
因此便走进去把韩姨娘在明间里候着的事报给了大老爷。
大老爷正坐在檀木四方扶手椅上思量宁书汉的婚事,这桩婚事不仅是宁书汉娶亲,更是借此为他们宁家摆明立场。他心里头烦,这冷不丁叫小厮打扰了就很不高兴,板了脸。
那小厮心里直打鼓,只好低头把韩姨娘在明间等候的事情说了,却隐去了她是哭着来的。大老爷听了没有立时叫人请进来,更不会就此出去。只是挥手叫小厮换杯热茶上来,接着拿起一本书,翻到上一回看到的地方,就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看起来。
这本书是大老爷叫书湘读过的,边上都有她读时随手写下的感想心得,蝇头小字,大老爷很是用心看了,唇角若有似无还噙着笑。
书房里光线黯淡下来,视野里那些字渐渐看不分明,直到下人进来掌灯,大老爷才意识到自己看了一个多时辰了,该是时候用饭了,一时又想起自湘哥儿发热病好后自己竟还未有时间去看望儿子,便惦念上了。
及至大老爷走出书房,这时候廊下挂着的灯笼一溜都亮了,他要往大太太的正院里用饭去,顺带便的,有意将自己意欲为汉哥儿娶赫家氏族里小姐的事情知会她,叫她心里有个底。
大老爷身在朝堂,洞悉时局,出于各方考虑,他希望他们宁氏一族渐渐能从薛贵妃的阴影里脱离出去。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不是太子御极就是薛贵妃的小皇子登基为帝,不管是谁最终一步登天龙袍加身,似乎只有保持中立,让宁家站在一条相对干净安全的路上才可安然在这一场夺嫡风波里度过。
然而想要中立谈何容易?这条路固然难走,但是现今儿已然开罪了薛贵妃,再回头是不能够了,只有竭尽全力走下去。
不防明间里走出个人影,昏昧的光晕下一张朦胧婉约的脸庞映进大老爷心坎里,他迟疑地看着那人,一句“瑾娴”险些儿脱口。
“瑾娴”是当今中宫皇后娘娘的闺名。他脸色一白急忙刹住,眸光里一霎的炙热消弭无踪。
韩姨娘走近时只看见大老爷不冷不热的面容,清冷的眼,清冷地看着她。“老爷。”韩姨娘恭恭敬敬地蹲身行礼,并不敢造次。
眼前这男人这么些年待她应是极好的,只是这好却不暖,她被安置在外头的宅院里住着,有儿有女,大老爷却一直不叫他们回这个家。
如今能回来,说起来竟是得益于这个府里的大太太,她最怕又渴望相见的一个人物。尽管大太太目前为止并没有对她作出什么,她却要为自己和一双儿女绸缪。
韩姨娘在大老爷跟前不放肆,甚至说话声儿也是细细柔柔的,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喜欢自己这样,每当她柔声细语同他说话,他的神色才会软和下去。
大老爷也是瞧见韩氏才记起来,她该是在明间等他好一时了,就问道:“什么事?”
韩姨娘略有些发虚,分明自己即将抖露给大老爷的都是真实事情而非她的编排,却不大敢贸然开口。
眼见着大老爷似乎不耐烦了,抬脚欲走,她忙跟上去。
做戏做全套,韩姨娘的眼圈跟着就红起来,“老爷去看看馨儿罢,打昨儿起在床上歪着,我说告诉太太叫请太医家来,她却不答应,我知道我们娘俩儿初来乍到的,馨儿也是希望能少一事是一事……。”
大老爷蹙了蹙眉头,“是太太对你们不好?还是有人给你们气受了?”
他这话能问出来韩姨娘已经谢天谢地,一张嘴两张皮,上下翻动间是非黑白张口就来,“太太是好太太,待我们娘儿俩好,待齐哥儿更是好,仿佛亲生的一般。我一旁瞧着,竟连三爷也要靠后了。”说这话时她心中得意,大太太可不是要巴结她的儿子,她自己生的是个假儿子!
大老爷看着韩氏的目光就变得很古怪,大太太会对韩氏的儿子比对湘哥儿更好?这是裁衣不用剪子,胡扯么。
不过韩氏都这么说了,他便顺了她的意随她回去了,倒要看看韩氏想要做什么。
大老爷见到四姑娘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的长榻上看书,眉间拢着一抹愁,瞧着消瘦又弱不禁风。
一看见父亲来了,她忙站起来行礼问安,毕恭毕敬的模样同韩姨娘如出一辙。
既然来了,大老爷就行一行做父亲的责任,不过话出口就很漫不经心了,“瞧着是瘦了,怎么,莫非底下人伺候的不好?”
四姑娘一言一行都是韩氏反复提点过的,她听大老爷问了,目光小小地抬了抬,眉目间自有股楚楚之态,“并不是伺候的不好,因我和姨娘、哥哥都是才来这府里头的,诸多规矩还都不适应,并不晓得原来在大厨房里头的东西都得先紧着三哥哥挑拣,哥哥那里要了,立时就得送过去……。”
四姑娘不好直接把书湘的事儿捅出来,她就先拿厨房里那些老厌恶做筏子,想来大老爷自然不会认为是韶华馆里头的丫头仗了他儿子的势,要怪罪也只会算到厨房管事婆子身上。
回头大老爷把这事对大太太一提,大太太因是管家的,被大老爷指点内宅之事脸上自然无光。如此大太太一动怒,足够厨房里那些老货喝一壶的!
这一石二鸟的一番话都是韩氏交给女儿的,她垂手侍立在一侧,听四姑娘说完就忍不住啜泣起来,“馨儿话里并没有怪三爷的意思,老爷您也知道,这孩子打小在我身边长大,她是从没受过气的,如今却憋在心里头,我这做娘的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只好找老爷做主了。”
大老爷沉吟着,纵横官场多年,他不是看不出这母女俩一搭一唱的模样,他只是好奇,是什么事情用得着她们如此。
“往后但凡是此类事情,你们还是找太太说去。”大老爷在一旁坐下,沉吟着,形容淡淡。他靠身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面,屋子里烛光跳动,这时一个穿着豆青刻丝褙子的丫头端着茶盘进来。
四姑娘心里头急,按她娘韩氏嘱咐的,若是大老爷不再问下去,她可就要自己想法子把话题再次往宁书湘身上引了。
思及此,她对进来上茶的黄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突然“咚”的一声就在大老爷跟前跪下了,脸上惨白惨白。
大老爷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视线在韩氏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话却是对底下跪着的黄芩说的,“这么的,今儿我来到现在可还空着肚子,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别怪我明儿叫人牙子进来。”
人牙子来了还能做什么,不就只落得被发卖出去的命运么!
说话听音,韩姨娘听得心肝儿都颤了颤,脸上却维持着平常的表情,温婉地立在一侧。四姑娘只是盯住自己的手指,瞧得指尖都犯了白。
跪在地上的黄芩更是浑身一抖,她是骑虎难下,做丫头的就是这个命罢了。
越是这种时候却越不能犹豫,打铁要趁热,她赶紧道:“老爷,我们姑娘这几日吃不香睡不着,并不只是为大厨房的事不顺心,实在是——实在都是奴婢的过错,是我不慎发现了三爷的秘密,奴婢是个心里头藏不住事儿的,转头就告诉了我们姑娘……她是吓着了。”
大老爷这时才有兴趣似的微抬了抬眉毛,清癯的一张脸孔在暗影里半隐半现,他抬了抬嘴角,“说下去。”
黄芩咽了口唾沫,悄悄抬眼看大老爷,大老爷愈是这么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她就愈发不敢说了,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在大老爷跟前不说回头韩姨娘却不会饶了自己,一样的没有好下场!
她只好把心一横,眼睛一闭高声道:“回老爷的话,奴婢怀疑三爷是女子假扮男儿身!”
这话停了屋子里一片静寂,静了好一会子,静得连根绣花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声响。黄芩的头低低垂着,像是要垂到地底下去。
良久,暗影里传出大老爷阴沉沉的笑声,这笑声扬了扬,在某一个高点却戛然而止。他一脚踹过去,黄芩被踹得趴倒在地,韩氏吓得急忙跪了下去,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一点。
是自己自作聪明了,只顾着算计大太太和三爷,却忘了这样令大老爷不悦的事情,指出来的人是一定要被迁怒的,甚至大老爷会气愤她将事实叫他知道了,把一切都算到她的头上。
“丫头的话我不信,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你是半个主子,我要听你说。”大老爷看着韩氏的脸,突然一阵厌恶,她处心积虑把自己引来,是为这个?
空穴不来风,大老爷是理智的人,他虽不至于立时相信了黄芩的话,心中却十足怀疑起来。
他看着的从奶娃娃长到如今这般大的哥儿,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宁府未来的接班人,竟然是个——
他连在想象里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韩氏心中敲着鼓点,话一出弄不好就是往虎口里探头,尸骨无存,早知道就该借旁人的口说出来,自己倒可坐山观虎斗。
“老……老爷听婢妾一言,”韩氏深呼吸一口,调匀了气,摆出往日大老爷最爱的模样,柔声细语说道:“我也不是爱嚼说是非的人,这事儿实在是因这丫头不意得知了,回来告诉我们,说起来,我和馨儿也并不确定,许是这丫头听差了……。”
就把四姑娘从那钱小郎中口中问出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大老爷,言辞婉约恳切。大老爷脸色不虞,渐渐黑得像一口锅,不待听完就拂袖而去。
韩姨娘心道老爷这是要去兴师问罪了,哪怕去确认一下呢,看是真是假?连大老爷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他一路风驰电掣到了韶华馆门口,小丫头开了院门。
他见正屋一溜灯火悉数已灭,只余书房窗上映出个模糊纤瘦的人影,昏昧的光,里头人正提笔练字。
大老爷的脚步生生止住了,不至于,他想,儿子是自己托在手心里长大的,一颦一笑都是熟悉的,便是样貌略好些,这也是他们宁家的男儿素来便有的标致,不足为奇。
然而韩氏凿凿的话音言犹在耳,由不得他不信,韩氏其人,并没有不堪到伪造事实的地步,无事生非,这样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大老爷才平息下来的火气又在胸腔里熊熊烧起来,噼里啪啦,他强忍住冲进书房里质问的念头,沉着脸,踅身大步往大太太的禧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