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晌午,越奚鹤一身朱红官袍,眼角挑了一抹笑,从门口晃晃悠悠地进来。正想着回房去看看自己的媳妇儿,却被一个死板脸的中年人拦下了。
越奚鹤嘻嘻笑,凑过去道:“哟,四叔,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人脸色不变,平淡的眼睛看着他,“大哥叫你过去。”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越奚鹤的父亲越老爷子。
说罢,中年人转身就走,越奚鹤摸摸鼻子,也只好跟在后面。
“皇上上朝了吗?”越老爷子眼睛盯着越奚鹤。
越奚鹤摇头,“没有。”
越老爷子噌地站起来,大声道:“昏聩啊!”
越奚鹤无语,天底下敢这么骂皇上的,老爷子怕是独一份儿。
“皇上病了。”越奚鹤辩解。
“病个屁!”越老爷子怒气不小,只要继续骂,就听越老夫人道,“皇上不过是给咱祖宗面子,敬你几分,你可别出言不逊,再连累了儿孙。”
越老爷子对越老夫人一向是没脾气的,本要骂出口的话囫囵着咽了回去。“皇上今日有什么吩咐吗?”
越奚鹤琢磨着有娘镇场,就是挨揍应该也能保个全尸,偷偷往后依了一步,振奋了一下精神,道:“太子废了。”
越老爷子震惊地一拳头砸在小几上,砸得桌上的一个茶杯猛地一跳,不信道:“你说什么?”
“皇上废了太子。”越奚鹤皱起了眉头,面对威严的父亲,越奚鹤只能实话实说。然而他却希望他火爆脾气的父亲能镇定下来,好好分析这其中的猫腻。
“为什么要废太子?太子可是下一个继承人,国家命脉的保障……。”越老爷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手腕使劲却又显出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废不废太子也不是皇上一个人决定的。”越奚鹤很快地说。
越老爷子脸色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儿子说的话是没错的。太子之前一直都是负责江南的巡视的,尤其是江浙一带的巡查。那地方无灾无病,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油水自然足得很,也难出什么大事,可见皇上对他的偏爱。
可这次,偏偏是太子巡视的地界出了灾民脑上京城的事儿,这可是几百年也不出的事儿,皇上不废了他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我云家……。”越老爷手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头。没有受到流民的攻击本是幸事,然而仅只越府一家没有受到攻击那便是祸事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已经动了太子,那越家……
谁也知道这件事必然是有黑手从中作梗,稍微有点儿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越府是中了套儿了,还是莫名其妙、不知不觉中踏进了陷阱。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越家不过是遭了陷害,没有抓出黑手之前,越家那搁哪儿也是众矢之的。
越奚鹤却是一笑,“父亲,您还不了解皇上?任由自己的羽翼被剪除,那还是皇上么?”
越老爷子心中一震,没错。看清眼前这个局的人都知道,天底下谁家也不会比越家更忠于皇上,那么皇上也绝不会在废了太子之后,再给越家以重创。
越家就像是皇上秘藏的最后一把锋利的剑,皇上为自己留下的保命符。皇上把越家置于手边的位置,却并不给这把剑上镶上夺目的宝石,它蒙着灰尘,等待有朝一日被擦亮,露出锋利的刃。
所以民间才有传言说:越家不倒,燕国不灭。
“爷,都平息下来了,您早些歇着吧。”香瑶担忧地看着长幸。虽然四皇子府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即使有流民越过围墙来也被侍卫们当即杀死。
然而自从流民乱开始,长幸就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望着远处乌黑的天幕,一直坐着。香瑶换了几盏茶,上了几次参汤,长幸不曾动过一口,只是愣愣地坐着。香瑶苦劝无法,只能从床上抱了被子来,自觉地把长幸围好。
望着红烛留下泪水来,香瑶眼睛迷糊了几次,终于眼皮一合,沉沉地睡过去。
长幸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窝在椅子里,眼睛里灰蒙蒙一片。
待香瑶醒过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忽然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香瑶猛地惊醒,转头一看,却是安彤。
安彤来了,香瑶一眼又看见窗边的长幸,忍不住又是心焦,刚要开口,安彤却拍了拍她,香瑶与安彤是熟识的,自然知道安彤的意思,微微点头,然后担忧地看长幸一眼,出去了。
长幸窗户正对着一片嫩黄的竹子,安彤走过去倚在窗栏上,侧头看着外面,轻声道:“怎么了?”
长幸抬眸看她一眼,道:“盛世太平。”
安彤走到他身后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颊边的头发,站在他身侧,“不过一念之间。”
长幸摇头,“皇奶奶是我最亲的人。”
安彤在他身前蹲下,眼睛直直盯着他,“你明明知道,你最亲的这个人可能为你倾覆天下。”
长幸苦笑一声,伸手遮住安彤的眼睛,“你这么小,眼睛何以这么毒辣?”
安彤也不移开,“不求什么,自然看的清明。”
长幸默然缩回手,脸上都是苦涩,“对你我是没有隐瞒的,皇奶奶不是这次设局的人。”
安彤在他脸上细细看了一会儿,回道:“我知道。如果太后真的煽动了流民,不会绕过越家。”
长幸叹息一声,“你不怕安府受牵累?”
安彤摇头,凝望着他:“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父亲选择了那条路,我阻拦不了。”
长幸眼睛移开,望着入眼的那片嫩绿,许久后才轻叹道:“你个丫头……不会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么?”
安彤一笑,孤清的气质第一次从那样灵动可爱的眼角里流露出来,“你就当我没有人性吧。”
“真的有朝一日,”安彤站起来,目光里带着微微的温柔,“太后设计悠姐姐,我会帮她。到时候,你若阻拦,我不会原谅你。”
“爹,救救娘亲!救救娘亲!”男孩儿被中年男人紧紧护在肩头,却嘶喊着,挣扎着,目光凝血一般瞪得鲜红,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可怕的一幕。
“岚儿!”熟悉的女声传来凄厉的叫声。
“娘——”男孩猛地蹬了一脚,正踹在男人的心窝,男人吃痛手一松,男孩一刺溜地从男人身上窜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娘,跑快一点!娘,快来!”男孩几乎看不见不远处那些蒙着面的男人肆意地屠杀着,刀剑从自己熟悉的叔叔伯伯的脖子间划过,从胸腹内抽出来,大片的鲜血飞溅映红了整片整片的天空,像是灿烂的晚霞一般,染着骇人的血腥气。
女人看到儿子,灰败的眼睛透出一抹光亮,奋力地往这边跑。
“娘——”男孩嘶喊着泪流满面。
他生生看着那大汉狰狞的面孔里闪着得意的光芒,在他娘亲的背后迅速地挥刀而过,然而那动作在他眼里竟然那样缓慢,血随着刀一点一点地上扬一点一点地飞溅,就像是再美不过的杨花飘散。
“岚儿……。”女人嘴里,吐出了最后的两个字。
男孩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的娘亲,就那样身子一歪,倒在了那群尸堆里,她的手向前伸着,眼里带着一丝温柔,一丝不甘。
床上的人猛地颤栗了一下,坐起身来。
透过帷帐,能看见那人一头散乱的长发披的胸前,肩后都是。
一只白皙的手腕撩开了帷帐,那人赤着脚走下床来。
门暗暗扣了几下,就听门外的人低声道:“爷,事儿成了。”
那人也不说话,外面的人就默默离开了。
娘——
青岚捏了捏额角,在冰凉的小榻上躺下来,随即嗤笑一声。
竟然会想到那个恶心的女人最后的死。
他只着了一件薄薄的袍子,锁骨分明,双腿修长,颜色却嘲讽而又无情。出尘的气质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显迷离,嘴角挑起的弧度冰冷而又妖艳。
月光,纸窗,美人于榻。
“父亲。”云驿站直了身子,冷脸对着焦头烂额的云镇。
云镇故作严肃地一顿,道:“等等,让我再想想。”
云夫人却走了出来,道:“我知道谁是主谋。”
云驿和云镇都惊讶地注视着云夫人。
云夫人鄙夷地看了两个呆木头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们倒不想想从关卡的兵士们入手?”
云驿和云镇恍然大悟。这俩呆子派兵遣将那是没说的,让他们转这个弯儿来,可不容易。
“夫人查到了什么?”云镇走过来,有些讨好地问道。
云夫人一挑眉,“做的越是滴水不漏,越是容易百密一疏,甚至画蛇添足。廖云刚回来,告诉我一件事,说给你俩个猪脑子听一听。”
“那些流民进关的时候都有一部分人先进关,然后这些先进关的人安排流民分批进入,每一批进入的时候都会分住在城中,客栈、破庙不定。当晚行动时,以鞭炮响为信,同时出动。”
“鞭炮响?”云驿一顿。
云夫人展颜一笑,指着云镇道:“到底是我生的,就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