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老夫人那里请过安后,择书前来唤魏北悠过去。魏北悠微微一笑,点头跟上。择书第一次没有走在她前面,而是略落后于她,走在她的左侧后位置。
择书略略抬头,看着魏北悠平静的面容和嘴角一抹镇定自如的笑意感慨,曾经的魏府二小姐,在魏府不肖说如何令人厌恶了。恃强凌弱,恬不知耻,可说是穷尽了那些下人们嘴里的长短。然而现今的魏二小姐,有三位千金小姐做闺蜜,有四皇子和太后的青眼,有一个皇上钦封的月萤公主封号,哪里还复当初?听说还有两家的贵妇暗地里争亲,有许多人都说魏二小姐走了大运了,如今谁还敢背后议论?
择书垂下眼睑,他倒是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原来那个魏二小姐截然不同。她谈笑自若,行止有度,礼仪周全,谈吐自然风趣,态度恭谦。更兼不论遇到什么都淡然以对,更为那感染人的笑脸上添了一分自信的光彩。若不是她变成了这样,如何能把京城大半贵妇的心都笼络过来,难道光靠她手底下那些新鲜玩意儿?
魏北悠感觉到择书的注视,她却没有望过去,只是默默地想着方才魏老夫人的态度。从小生日后过了几日,魏府内一直风平浪静。只有刘姨娘和魏北泠会故意在从她身边走过时大声说着底下的那个丫头又不识好歹,以为受了宠就能爬到天上去云云。
魏北悠一贯都是无视的,这些话前世她听了,挥起棍子能把这母女打出去好远。今生她却只做笑话听,生作妾室、庶女本来不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么?若是她们不如此争锋,如何能表达她们心底的不甘?魏北悠全当作越氏积福了,只听听便罢了。至于她们能不能真的爬上来盖过越氏,那是个人都能想到答案。
只要越家好好的,越氏好好的,魏北悠笑得更加自如,她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魏老夫人不敢得罪云夫人,但显然能从云夫人看魏北悠的眼神中看出点儿端倪。所以,她就给魏北悠施压,不让她私自出府做些什么。她也给越氏施压,以魏北悠年纪方幼为名,吩咐越氏决不能给云夫人松一松口。
她还以为自己是越氏原先百般侍奉的魏老夫人,好婆婆。
可是她错了。
很久以前魏北悠以为越氏柔弱,甚至于软弱,然她也错了。越氏何等刚烈的女子,且善忍不发。她面上不露声色,甚至于眉眼温笑,颔首低应。但魏北悠觉得,越氏觉悟后性子里是极反叛的,某种程度上魏老夫人算是把越氏推向了云夫人。让越氏答应陆老夫人,那是绝无可能的。
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同射箭一般,不停地回拉回拉,只等待一日,嗖地一声飞射出去,一击必中。若是魏老夫人真的那时方才醒悟,那可真是太蠢了。
可是这样力量无穷的越氏,在前世却郁郁致死。魏北悠知道,是魏以廉让她失望,而自己这个女儿,让她彻底绝望。
眼瞧着越氏越来越谙熟女人间不见硝烟的战场,每一次不见血的明枪暗箭皆轻松挡过,眉间越来越舒展,嘴角的微笑越来越轻松适宜,那脸上的光华也渐渐地回到曾经的模样。魏北悠心中的话便越压越深,面对越氏欲言又止的时候越来越多。
“二小姐,到了。”
“嗯。”魏北悠推门进去,在书桌一侧站定了,“父亲。”
“嗯,来了。”魏以廉抬起头来,把怀中抱着的魏北泠从膝盖上抱下来,对魏北悠伸手道,“过来。”
魏北悠唇角微微一抿,讽刺地笑道,“父亲,不必。”
现在想起讨好她来了?
更深层的原因魏北悠不懂,但多少能猜出些魏以廉的心思。如今可不是越氏仗着娘家爬到他头上来了,而是他亲生女儿得势,魏北悠无论如何姓魏,他无儿子,总还要把魏家扛上几年。如果能借了魏北悠的势,那魏家的兴旺会更加顺风顺水。要能如他所愿,那便低低头俯俯首,那也不碍的。兴许,魏北悠如今的身份,更促成了他的某些阴谋。
看着魏北泠被推到一旁还不甘心地用怨毒的目光瞪着自己,魏北悠觉得更加讽刺了,那魏以廉微微上扬的唇角怎么看怎么写着——无耻。
“宝儿,我知道这些年爹有些忽略你,但那是因为你老是惹我生气。如今爹爹知道错了,宝儿还不愿原谅爹?”魏以廉一贯冷硬的眉毛垂了几分,柔了几分。冰寒的眼睛温和了几分,舒泛了几分。
魏北悠直觉隐隐作呕。
移开眼睛,却收到魏北泠阴恻恻的眼神。
“娘亲……。”魏北悠说着,倏然一笑,抬起头来死盯着魏以廉的眼睛,“还在等着我回去。您有事儿就吩咐。”
魏以廉眼睛极快地一眯,整个气势瞬间松散,轻轻叹息一声,“你还在怪我。”
“女儿岂敢?”魏北悠轻嗤了一声。
“你不是不敢,只是……。”魏以廉从桌案后走出来,到魏北悠身前站定,微俯身看着她,“只是不屑,对不对?”
魏北悠仰脸灿烂一笑,微微屈膝,行了周全的一礼,朗声道:“父亲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
“咝——”魏北泠倒吸凉气的声音在书房里格外刺耳。
魏以廉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北悠的笑脸一眼,背过身去到桌子上拿了一本黄色的折子,递给魏北悠。
魏北悠也不说什么,顺手地接过来。
折子打开,上书:闻听卿于捐银一事中厥功甚伟,朕虽未当朝封赏,但仍感念卿之忠心,特封赐……
后面都是些金银之物。
魏北悠合上折子,淡淡地看着魏以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宝儿之前与爹一计,未做思索,可见天资聪颖。现皇上赏了,宝儿也可挑自己喜欢的拿去。”魏以廉接过折子。
五月份皇上要建端阳宫,自己又不愿掏腰包,便在朝堂上要求重臣出钱,这烫手山芋谁愿意接?偏有个脑子不大正常的戴超一口应下了,还说什么“自当为皇上鞠躬尽瘁”,可舒坦了皇上,苦了他自己。他怕死啊,来求魏以廉,魏以廉正好试探魏北悠,问了魏北悠的想法,魏北悠说,向朝臣征捐,是皇上的主意么?
一语触动了魏以廉。
其实当时魏北悠想到的是用皇上的随身之物来征捐,皇宫之物倒不稀罕,但皇上随身带着的或是带过的随手撒出去那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代表着皇上的威严和脸面。以前类推,还可以让皇上写了字赐给京城的商客大户。对皇上来说,仅仅动动毛笔的事儿,这些拿来当传家宝的商户却愿意奉出千金,万金。以名换利,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不知道后来魏以廉是如何做的,总之定是结果不错,折子赏赐都摆在眼前了,他对她自然又另眼看三分。
魏北悠一笑,道:“父亲,女儿当日可曾说了计策?”
魏以廉微微一顿,“不曾。”
魏北悠道:“如此,父亲如何能知女儿确实想到了计策?而况女儿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之前父亲心下已然有了计策,方认为女儿如您所愿,实际如何,谁又可知?”
“日前女儿小生日,承皇上太后错爱,也赏赐了不少东西,父亲给的这些个,女儿本是不缺的。”魏北悠慢慢地说完,退了一步。
“父亲若无其它事情,女儿便退下了。”转身,往门外走,毫不迟疑。
“等等,回去跟你娘说,今晚我会过去。”
魏北悠回眸一笑,目光恰好扫过瞬间面色惨白的魏北泠,浑不在意地收回来,开门,走人。
“娘亲。”魏北悠出了书房,直奔越氏的院子,在门口定定地站住了。眼睛里的复杂一时间全部翻涌,嘴巴张了几次却始终没说出半个字眼。
越氏一怔,许久后慢慢微笑,走过来把魏北悠揽进怀里,叹息道:“宝儿,不怪你。娘早就知道,想要什么结果,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娘……。”魏北悠眼泪滚滚而出,紧紧抱住越氏。她知道,她们无论如何需要个儿子、弟弟,因为一旦刘姨娘产子,越氏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越家虽强,魏北悠的身份虽在,然而府内事天王老子也管不得,而且一个并未受到虐待的妻室是不合和离的条件的。越氏走不脱,魏北悠只能努力让她过得更好。最最重要的是,魏北悠从来不觉得这个月萤公主的身份只是庇佑,兴许一朝就是灾难,越家也会在几年后不明原因地衰落。
她现在还保不住越家,但保住娘亲,是她从重生来自始至终都未断的信念。
魏以廉是个人渣,但如今,人渣却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她那般对魏以廉说话,也只是激魏以廉做出选择。退,她魏北悠和越氏就与他再无瓜葛,进,他就必须好好待她娘亲,决不能再给她难堪。
夜幕降临,越氏的院中摆了酒菜,魏府魏大爷六年来第一次在除逢一逢五以外的日子里踏入正房。
魏北悠在墙外站着,听着院内传来魏以廉爽朗的笑声,只觉得月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