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府呆了三日,魏北悠跟着越氏回了魏府。
从越奚鹤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是真的很喜欢聪明乖巧的魏北悠,甚至比满府乱跑的其他孩子更喜欢。这兴许是爱屋及乌吧,他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最喜欢越静萱这个幺妹了。
越府的大爷、二爷和六妹皆是越老夫人所出,而三爷、四爷、五爷都是妾室所出。越奚鹤没有那么多规矩,小的时候更不知道嫡庶差异,只觉得别人家的妹妹软嫩可爱,自己只有一堆调皮捣蛋的小子们跟着很是可怜,于是抓住机会就催越老夫人赶紧给他生个妹妹,越老夫人听了只是笑。他还以为越老夫人不乐意呢,还去求了几位姨娘,结果闹了一府的笑话。
越府也是有些奇怪,每一代总是男孩多,女孩少,像越奚鹤这一代,也只有越大爷的正妻宁氏得了一女,小名眉儿,其余的都是小子。但是唯一的女孩竟然并不喜欢越奚鹤,一见他就躲,让越奚鹤郁闷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把周舒英娶回家来,自己生个女孩子宠着惯着。
这些都是周舒英坐福的时候拉着魏北悠说的,她还说若不是小眉儿不搭理越奚鹤,她怕是还要再过几年才能收到越奚鹤的聘礼呢。她还说越奚鹤总是没脸没皮地跟她说要多跟他的幺妹在一起,才能生个小宝儿(魏北悠幼时的小名)那样的漂亮女娃儿。
魏北悠听了,吃吃直笑,和周舒英笑倒在一起。
周舒英是周家的大小姐,老剩女,这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周舒英的条件其实也不差,长得也好,只是她的父亲年纪越长反而越发嗜酒如命,对家里也越发放手不管起来。她娘亲早丧,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让弟弟妹妹都能过得安稳,她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儿一肩挑起了家里的重担,手执账本,镇服内院,很是使了些手段。
等弟弟考了功名娶了媳妇,妹妹嫁了人,周舒英已经26岁,真正的老姑娘了。若不是遇到了宁缺毋滥终于也一把年纪的越奚鹤,她怕是准备守着父亲过日子了。
等笑过了,周舒英一双朗目里倒映着魏北悠红扑扑的小脸,温柔地如同星光下璀璨的湖面一般,“世人皆传魏家嫡二小姐不识礼数,是个不知检点的姑娘。如今看来,世人糊涂,听信世人的人更糊涂。我早先以为奚鹤被亲情蒙蔽双眼才看不到你的缺点,如今看来,是我的双耳被蒙蔽了才看不到事情的真相。悠悠,我得向你道歉。”
魏北悠怔了许久,眼睛里慢慢地含了泪水,笑着轻声回答:“舅妈你不用道歉,你先前认为的就是真相。”
“那你如今……。”周舒英有些诧异。
“悠悠是死过了一回,彻悟了。舅妈,你相信吗?”魏北悠凝望着她的双眼,满眼都是坦诚。
周舒英眼睛微微地一扩,皱起了眉头,凑近她问:“怪不得我觉得你的聪慧里总有着些对世事看透的意思,原是这样。你遇了什么事,竟然能如此醒悟?我如今瞧着你,倒像是被雨后洗刷过的荷花,空灵灵的洁净。”
魏北悠听她话里意思,知道她并没往魏北悠死而复生那里去想,只是认为魏北悠遇险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心下有些失望却又有些放松。
重生让她心理上的担子万分地沉重,她想找个人说,却也怕被当作疯子或者被背叛。
“你母亲无子,虽然有越氏在后,但总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况且燕国重子嗣,若无子,魏府即使对你母女二人冷落些,越氏也插不上手。魏家大爷不曾辱骂殴打你母亲,便连和离的可能也没有,若是真闹大了,魏大爷可能会一纸休书,那可真就背上一世污名了。你过些年就要嫁人,但你的母亲终归还是要想办法生个儿子傍身啊。”
从新房里出来,魏北悠回想着这些言真意切的话语。对比春阳总是隐晦地暗示,周舒英显然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更看透些,说的也更清楚明了,当然也戳人心窝子。幸而魏北悠知道她是好意,也清楚这番话应有大半是越奚鹤想对她母女二人讲的,只是不好当面跟越氏说,怕她伤心。
有些事情它就是这样,一旦知道真与伪,即便有些人的语言再直白再犀利,你也能原谅。
周舒英就是这样一个人。魏北悠前世最不喜,今世却珍惜。
但如果不是因为越奚鹤一意维护,周舒英这样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孩子,未必会管魏家的事情。爱屋及乌,到哪里都适用。
魏北悠在一两岁的时候经常被越氏带回越府,那时候魏以廉和越氏的感情很好,越氏和魏北悠在越府一住就将近十几天,魏以廉亲自来接,还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之后刘姨娘进门,越氏便减少了回越府的次数。当年越氏到了适嫁年龄,越府的门槛也是差点被媒婆踏坏,但越氏就选中了魏以廉,还非他不嫁。魏家家世不错,魏以廉人也长得不错,官位也高,越氏就稳稳当当地进了门。然而如今方过三年,说是恩恩爱爱的两个人中间就添了一个妾室,即使没有人敢笑话,但越氏哪里还有脸进越府的门?就是对越老夫人,越氏也觉得羞愧,当年是谁在老夫人面前说“女儿定能让他一心一意对女儿一个人”的?
全做了笑话。
等魏北悠五岁那年,越氏因着越老夫人生病急匆匆地回去了一回。结果魏北悠把越家四爷的孩子眼睛给打伤了,虽然无碍,但到底让越氏的心又凉了几分。从此之后,便慢慢地熄了回娘家的心思。逐渐地,也就淡了,似乎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四年,她仍然没有怀上儿子。身体倒是差了,也没有精力管横行霸道的女儿了,似乎当年名动京城的才女就该这样寂寂一生了。有时候回想幼时,她会流泪。想到女儿的未来,她也会流泪。容颜易老,万事皆休。
当看见女儿躺在床上,满脸满身都是伤痕的时候,她真的既愧疚又害怕。愧疚的是女儿以为依仗的越府似乎再离她们愈来越远,而她自己又没能给女儿生个弟弟以作后盾;害怕的是女儿总如此闹下去,总有一日会魂消香散,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送命?
她总还有个期盼,盼着魏以廉有朝一日突然觉醒,然后回到她们母子身边来。
然而突然觉醒的,却是女儿魏北悠。
其实以她的聪慧何尝猜不到魏北悠和春阳在谋划着什么呢?
她了解魏以廉,她知道魏以廉喜欢温顺柔美的女子。然而当家夫人这样的担子让她很多时候柔美不了,诗书雅韵成了闲业,锋芒暴露出来,其越家嫡孙女的事实也越发凸现。一切就很快地变了,快得猝不及防。
等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魏老夫人对她说,给大爷抬房小妾吧。她看向魏以廉,他没有拒绝。
她答应了,很快的实现了,所以才会被春阳说性子软,好掌握。
她默默地看着魏北悠和春阳的动作,魏北悠的改变让她欣喜和骄傲,为人母亲的喜悦感似乎又重回了她的身上。女儿的绣活、厨艺还有勤勉学习的优点,都足够让她对旁人炫耀半天。但此时她发现,她已经回不去越府了。时间的流逝让人害怕再去找回过去丢掉的东西,捡回来的究竟是珍宝,还是废品?
魏老夫人的寿礼,越老夫人来了。
越氏终于见到了娘亲,彼时刘姨娘又怀孕了,她的精神何等虚弱衰竭。终于没有了顾忌,她对着越老夫人痛哭失声。越老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幼时那样抱着她,拍抚着她,默默地看着她。
越氏知道,一切都还不晚。
当看到魏北悠和春阳孤单地站在院子的门口,满院的人都站得离她俩远远的,越氏的心一下子抽搐地疼痛。她唯一的女儿,魏府的长房嫡女,竟然被一个妾室逼到这种地步。
然而魏北悠的一番直陈却让越氏觉得欣慰而又后悔。欣慰的是魏北悠的成长和言辞间一丝不漏的严谨,那副倔强刚强的样子就像是越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后悔的是她作为母亲,却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盼着,而不能保护她。
当所有的证据都证明着魏北悠的无辜的时候,魏以廉被魏北悠一句“岂有正室子女嫉妒妾室子女的道理?天下没有,我魏家高门大户,更不会有。”逼得恼羞成怒竟想直接处置魏北悠,越氏知道,心里的仅剩的哪一点幻想破灭了,再也不会有了。
魏以廉,太无情。
越氏想,是时候了。她终于站出来,挡住魏以廉,冷声道:“你不敢。”
对上魏以廉震惊的双眼,她觉得心头有一种难言的畅快。她想,他其实不就是在等她说这样的话吗?他怀疑她仗着越家的荣华可能会爬到他头上去,在魏府纵横。他就差一个机会,坐实这种怀疑。
现在她满足他了。至于他眼中其它的情绪,她不想多管。
一封信送内院传出去,暗暗地送至了越府。几天后,越家二爷竟然宣布要献出保留了三十四年的童子身。越氏安心了,这就是时机到了。
魏北悠在越氏的院子门口停顿了许久,闻着院子里飘出来的莲花香,微微叹息一声,竟然转身就走。
水桃追上去,奇怪地问:“小姐,您怎么走了,不给大夫人请安了?”
魏北悠没有说话,只走得飞快。
院子里飘出的琴声,伴着隐隐的呜咽,在昏暗的夜幕下显得那样萧瑟,而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