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灵帝的手段太快,几乎在瞬息之间就覆灭了太后为首的外戚势力,这让长曜一党的人心有戚戚焉。尤其是魏以廉,每次回府的时候也魂不守舍,总是不自觉地回头,听见一点儿动静就能吓出一身冷汗。
他现在发现了,皇帝仿佛就坐在台下,瞧着他们这些人在戏台子上甩着大水袖子咿咿呀呀。他胸有成竹,但绝不妄动,只是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前来送死。长曜搞不清楚皇帝除了龙羽卫还能有什么后招,青岚似乎是全然清楚的,但却总是嘲讽地一笑,与他不曾透露一句。
跟随长曜,兴许并不是什么好的主意。为了那么些金银,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和魏家的荣华,更是不值当。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皇帝竟然没有如他们意料的毒发身亡,好像真有神龙护体似的。明明那么猛的毒喝了下去,竟然如今还活蹦乱跳的。
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了半天,心头的焦虑一点一点浓重起来。魏以廉左思右想,还是肃着脸下了决定,抬脚就往莲萱院走。
如今二宝三宝都十多岁了,外头乱,西席也没有过来,但小院里却是非常安闲。越氏的学识非一般人可比,教教两个儿子游刃有余。
魏以廉一脚踏进莲萱院,抬眸望去,满院子的雪被清扫起来,堆在一旁,莲花池塘里却是一片白茫茫的。支起的窗棱里,只能看到妇人微微带笑的侧脸,朗朗的读书声清脆入耳。
突然间心头的焦躁就沉淀下来。
眼前的一幕恍如隔世。
如果说,魏以廉当初没有爱过越静萱,连他自己也是不肯相信的。
当二八年华的越静萱坐在莲花池边,忽然回眸一笑,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的魂都被吸走了,只剩下空空的躯壳,什么也不能做了,只能盯着那少女的面孔,紧张,还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婚后的初始,他们也是甜蜜的揉不进沙子。
那时候朝廷还安宁的很,他的心也没有现在这么大。他安于现状,享受着和妻子琴瑟和鸣的日子。
才子佳人,每次外人这么称赞,他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然而,朝上终究还是慢慢分出朋党来,他心力更多用在同僚的应对上,家里的实物慢慢就转移到了妻子的身上,猛然有一天他发现,妻子几乎可以决定他的一切事情了,包括方方面面的开支。忽然就有了一种荒谬的危机感。那个时候他当然还未曾感觉到荒谬。
之后的事情似乎就莫名的理所当然。抬了姨娘,又生了孩子。宠妾室,疼庶女。他有时候试图在妻子脸上找到一丝慌张,但始终找不到。
于是这种疏离越发地加剧,强烈。
一直到相看两生厌。即使二宝三宝的出世,也没能真正缓和夫妻俩的关系。
但曾经,他们也曾那样相爱。
“收拾东西,我们离开。”尽管试图说些什么,对上越氏安然的目光,他却只能讷讷地这样吩咐。
二宝三宝对他很恭敬,却没有一丝亲近。
越氏拍拍两人的头,两人就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去哪儿?”越氏问。
“朝上混乱,我们得避一避。”一句话说完,越氏没回答,魏以廉却愣住了。是啊,他是需要避开的。但越氏需要避什么呢?她一个弱质女流,越氏护住了皇帝,皇帝还能不直接赦免了她?如此想来,越氏在哪里都是安全的。而真正危机的,反而是他这一家上下。
越氏淡淡露了一抹笑意,道:“我不会走的,我也没什么好避的。”
魏以廉瞧着她温文柔美的侧脸,忽然就觉得心口酸涩,一句话脱口而出,“这些年是我负了你。”
越氏似乎有些惊讶,眼睛微张了张,继而就安静下来,只是用温和的眸子注视着他,“都过去了。”
是的,不管是爱,还是恨,都过去了。
魏以廉终究还是没有走成,魏老夫人病了。
这一病来的迅疾,魏老夫人晌午还在院子里小睡,下午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大夫来时,没说什么话,只留下了一张方子,冲魏以廉摇摇头,出去了。
魏老夫人躺在床上,虚弱地看着魏以廉,叹息了一声道:“我魏家人丁稀薄,从小到大,我最看重的就是你。走错了路便错了,魏家陪着就是了,你就是魏家的主心骨,少了你,魏家也就散了。”
“娘。”魏以廉跪在床边,唤了一声。
魏老夫人望着床帐,呢喃道:“老爷,你来了……。”
几十年不曾再哭过的男人脸上,泪水滚落下去,嘀嗒地敲打着地面,敲打着心。
长曜终于也步上了太后的路。
进退不得,唯有拼一把。然而前方是什么结局,长曜心里隐隐地有了预感。
“青岚。”长曜的目光眷恋地停留在那一抹青色的衣衫上。
陆青岚沉沉地睡着。
这些天来,陆青岚睡得越来越多了。有时候长曜大声喊,竟然也叫不醒他。似乎是疲倦都积累到了一块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陆青岚都是一副困倦的样子。
长曜觉得那人淡然沉静的眸子不睁开的时候,房间里忽然静的可怕。于是反复地去摇醒陆青岚,甚至是大力地摇。直到青岚皱着眉头瞪着他,又是诧异又是生气地推开他,他才觉得能够舒一口气。
兴许就是太累了。
太小瞧父皇了,他自己的能力还不够强大,连累了青岚总要精疲力尽。
长曜自我批判着,然而他忘了,青岚几乎是不管事的。只要能撺掇成他们父子相斗,青岚就冷眼站在一边看着,直到长曜几乎要误入歧途,青岚就会站出来,把他嘲讽一番,继续激发他跟皇帝相争的斗志。
长荣已经被他秘密暗杀。镇东军被锁在边关。其它的军队都调度在城外。
算一算,皇帝也只剩下跟太后对战后的几千龙羽卫残军了。
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还能那样镇静。
然而当对上皇帝的那双锐利的鹰眼,长曜就知道,自己输了。
果然,还没等他动手,对他信誓旦旦下了保证书的逍遥王就临阵反水,加入了龙羽卫的队列。然而即使这样,长曜的心腹还是强大一些。
情势仍旧有利于长曜。
就在这时,镇东军汇合城外驻扎的护城军全部赶到,两相夹击,长曜的军队只能一路退,一路退,退到长安东门广安门。
再退就要出城了。
长曜一面率军对敌,一面在人群中搜索着那抹青色的身影。
输赢已经再也不重要了,但兄弟们却不能抛弃,而那个人,他更是没有承受失去他的能力。
“殿下,没有找到陆公子!”副将杀到长曜身边,略显焦急地道。
长曜捏紧了手里的长刀,徒然地左顾右盼。
“在那里!”一个小兵突然高声喊道。
长曜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高高的城墙上,青衣的青年迎着耀眼的漫天霞光站着,好似一幅胜日寻芳的画儿一般,美不胜收。青色的衣袍在猎猎冬风中飘动中,青年的身体消瘦地仿佛一片旗帜。
“青岚!”长曜惊恐地大喊。
“殿下!”副将扑将过来,一把长刀划过了他的胸口,鲜血四溅。
长曜扶着副将的身子跪坐在地上,血染红了他的眼睛,他只能徒然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那一抹青色的影子。“不要——”
仿佛突然长出了羽翼一般,一瞬间便只瞧见坐在高高的倚云楼床栏上的少年,青丝飘荡,一抹浅浅的笑,带着看破红尘的淡然。
忽然一声青鸾的啼叫,花瓣飘进来迷了人的眼睛。等风过了,再看时,少年已再无踪影。
青色的身影坠落下去。
长曜突然站起身来,推开砍杀的兵士们,疯了一般地往城外跑。
高高的广安门外,是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冬季冰封,兴许……那个人并不会有事。
那一瞬间,长曜突然明白,皇位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
他要的,只是那个人想要的。
士兵们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目光追随疯狂的长曜而去。
奔出城门的长曜,心在一瞬间窒息。
护城河里水光滔天,就仿佛是暴雨的季节一般,水流急而多,任何物体掉落进去似乎都会在一瞬间被吞噬。
而那青色的影子,根本丝毫不见。
闷痛突然涌上心头,长曜难以忍受地抱住了自己的头,纵身就要往河里跳。
“青岚!”
“拦住他。”皇上皱眉。
被牢牢抱住的长曜趴在浑浊的护城河边,哭得像个孩子。
长耀军立刻投降了。
皇帝囚禁了长曜,但长曜却只求他立刻打捞青岚,哪怕有一丝希望……
皇帝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跪在他脚边的长曜一眼,抬脚离开。
官用船加上民用船,开始在护城河里撒网式地打捞。那样喧闹的场景,几乎是护城河鱼虾最多的季节也是没有的。
第二日又下起雪来。
纷纷扬扬的,并不大,却始终下着。打捞仍在进行,却连个衣服片儿也没见着。
这样的打捞重复了十多日,一直到了小年夜。
天越来越冷,皇帝下令停止。
去牢里,长曜早就满身的脏污,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目光却陡然亮了起来,嘉灵帝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孩子,那一瞬间喉咙口冰冷的话语竟然说不出口。
停顿了许久,嘉灵帝才道:“没找到。兴许是逃走了,兴许是飞仙了。”
长曜的目光竟然柔和下来,抱着自己的身体坐到墙角那里去,侧目看了一眼嘉灵帝,道:“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呵,不过我也觉得,他那样的人,是天上下凡的星君。有一天天帝召唤他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是偷来的福气。”
嘉灵帝漠然地看着他。
然后,牢门突然打开了。
长曜抬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有些诧异。
“怎么,习惯住在牢里了?”嘉灵帝嘲讽道。
长曜顿了一下,摇头,“我只是在想,其实你的身子也不行了吧。长荣已经死了,你难道要让皇后来掌权?”
嘉灵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过我想让长荣继承皇位?”
“可他是太子……。”长曜一顿,眼中光芒一闪,苦笑出来,“是长纪对不对?”
嘉灵帝沉默以对。
“呵,真是好算计啊。枉长荣谋划了那么久,甚至给你下了毒,没想到皇帝的所谓宠爱根本就是把他立成靶子而已。长纪才七岁,谁能想到……。”长曜苦涩地笑着,“不,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他提醒过我,可我何曾信过?”
这个“他”,嘉灵帝很容易就猜出来到底是谁。
“他是通天老祖的继承者,算得出未来过去,如果你听他的,绝不会输。”嘉灵帝道。
“不,”长曜摇头,“他说凡事是强求不得的,就像是他早就算出无论他如何努力,魏北悠永远不会留在她身边。我……我也一样。”
潮湿的牢房里,长曜望着嘉灵帝,扬起了一抹笑容,嘴角慢慢地流出血来。
大年夜,魏家、陆家以及一些将领的家,比如常家、萧家,牵带着还有杨家、安家、楼家一夕之间全部被龙羽卫抄家。
魏以廉和魏于灏被斩首的时候,越氏去送了断头酒。魏家除了这二人,其他人都被宽赦了。魏以廉看着自己的妻子,还有二宝、三宝、晨儿,喝下酒,笑着哭了。
杨乐瑶跪倒在杨瑾瑜面前,痛哭失声。杨瑾瑜只是让她把头抬起来,然后温和地道:“做错事的是我杨瑾瑜,杨乐瑶却还要好好活下去,抬头挺胸谁也不愧对地活下去。”
至于安阳,则因为安彤和亲的关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安家的人七七八八地散了个干净,安阳却不得不感激曾经并不亲近的女儿。
在卫队赶到之前,自杀的人很多。
长安城的天空,一时之间灰暗下来。
这年的除夕,竟是这样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