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的五月,柳絮被南风吹的四处飘散,饿了一冬的鸟儿在饱食之后,在枝头快乐的飞上飞下。京城于家祖宅里,丫鬟仆人们早就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脚步轻快的来往于各个院落之内。午后的阳光透过园里的百年老树,于青石板路上映处斑驳的影子,整个院子古朴而肃静。
在于府后院花园最里面一个略显阴暗的厢房里,一个发丝黑白参杂却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床上一个病入膏肓的苍老妇人。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只闻得那床上妇人一时粗一时细的喘气声,立于那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身后一个管事妈妈打扮的妇人,在见到自家主子面露不耐后,又看了看床上那垂死之人。想到她们当年共同服侍主子时的那份情谊,终是心中不忍,上前一步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求了几天,终于求得老夫人来见你,现在不说,你在等什么?”
那床上的妇人在听了这些话后,似要努力挣扎坐起,却因为常年卧病于床体力不支而没能成功,而从她那被病痛长期折磨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她也曾经是个美貌的女子。
她凄凉的长叹一声,终是努力的支起半边身子对着坐在桌前的那老妇人开口说:“小姐,你终于来见我了。”
那一直坐而不语的老妇人,在听到她这声“小姐”后,眼神微动,那木然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裂痕,却很快又因为想到什么后,眼带着厌恶的表情恢复了原状。
床上的妇人见她丝毫不为所动,混浊的双眼里慢慢的凝聚起一丝丝的水气,她气息不顺的苦笑,然后便低下头。也不看那老妇人的表情,只嘴里一句不停的说道:“小姐,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能在见你一面我已是心里满足。我知你心中怨我,怨我当初爬上姑爷的床,认为是我背叛了你。”
她话说到这里,那坐于凳子上的老妇人脸色一变,有些不耐的开口说:“要说什么你就快说,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听你说古。”
床上那妇人混浊的眼泪轻轻落在她那如鸡爪一样干枯的手上,她猛的抬头看向那老妇人激动的说:“小姐,我就要死了,人要死了是不会说谎的,不然会下阿鼻地狱的。这是当年你跟我说的,小姐,你记得吗?小姐?”
见那老妇人似要起身离开,她心急之下竟然翻滚下床,也不顾身上的疼痛紧抓着那老妇人的脚踝说:“小姐,我真的没有****姑爷,我真的没有。你还记得吗?那一夜,姑爷喝醉了,因为茶花不知怎地让您罚了,您才让我替她去给姑爷送的醒酒汤。然后姑爷就,就那样对我,我有反抗过,也有挣扎。小姐,你记得吗,记得我原本那时已经定了阿福哥了吗?杏花曾经说过,不为妾不为妾的啊!”
说到这里,她就那样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可是那枯瘦的双手依然紧抓着那老妇人的缎子鞋面不肯放松。
那被这病妇口称“小姐”的老妇人,在听了她的话后,思量了半响,才神情有些动容的对她身边的那个管事妈妈说:“你把她扶起来。”
那管事妈妈似是对那病妇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当她扶这病妇起身的时候,感觉自己手上轻飘飘的一把,不禁有些心酸。
那病妇见自家小姐开口,凭年少时贴身服侍时的了解,她知道自家小姐这是信了她的话了。于是那叫杏花的病女人,一脸哀恸的看着她说:“小姐,你终是信我了是不是?”
见她口中的小姐微不可见的点头,那病妇心里一松:她知道,自家小姐打小就性格倔强好强,如今能做出样的的姿态已是不易。她看了看用力掺扶自己的房妈妈说:“菊花,你把我松开吧。”
待那管事妈妈松了手,她又慢慢的跪在那老妇人的脚下,说:“小姐,你能信我,我真高兴。是我糊涂有了身孕竟然不知,让你丢了脸面,是我对不起你,我早就该死。”
说到这里,她突然捂嘴咳嗽不停,待她终于不咳时,毫不在意的将自己手中那捧鲜血轻抹于一方已经卷边的帕子上,然后一脸幸福的对那老妇人说:“小姐,杏花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跟您在文家的闺中日子,你给我起了名字,教我识字,绣花,还有那样一群好姐妹经常在一起玩乐。”
那老妇人也随着她的话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似乎想起自己在闺中时那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可没过多久,她就听到那秋家的声音略大的高呼着:“杏花,杏花,你醒醒。”
她这才发现,那跪于自己脚边的人已经昏倒在地,她忙站起身对着秋妈妈问:“她怎么样了?”
那秋妈妈边掐她的人中边摇头说:“怕是不行了,那天大夫来看说,说已经是油尽灯枯,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悠悠转醒的杏花在听到老夫人与秋妈妈的对话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虚弱的说:“没用了,小姐,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那老妇人终于眼眶微红的问了一句:“你要找我,不只为了这事吧,说吧,我能做的定会尽量满足你的。”
“还是小姐了解我,我确是想求小姐一件事。”说完,她看着一直扶着自己的秋妈妈说:“菊花,劳烦你扶我去床上。”
随后,她颤颤微微的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叠帕子说:“小姐,我这些年在这里,手里没什么银钱,不能用好料子给你做些帕子。记得当年,你最喜欢我绣的手帕了,这些是我身子还好时给你做的,病了之后就一直没做,不会过了病气给您的。
小姐,我想求您一件事,我听说大少爷身后只留下一个女儿,您能不能,能不能将来莫要让她做妾啊?哪怕嫁入小门小户都好,就是不要做妾。”说完,她面露苦涩的说:“我知道,我逾越了,可小姐,您看在我一个将死之人的份上,身后就只有么一个血脉,您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行吗?”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卑微的祈求自己的女人,想到她年轻时那如花一样娇俏的样貌还有自己那段时间对她的愤恨,再想到她在这垂死之际的心愿,一滴眼泪终于还是从这老妇人的眼里落了下来。
那杏花见了,慌张的说:“小姐,你莫要哭,我不求了,不求了。各人自有天命,是我贪心了,您莫要哭。”
说到这里,本已是油尽灯枯的她更是因为过于着急而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又一次昏死了过去。
那老夫人黯然的看了看她,有些无力的对秋妈妈说:“扶我出去吧,找个人进来伺候着,一会再去叫个大夫给她看看。”
随着厢房门的关闭,床上那本已经无多少气息之人,却又缓缓的半睁开了眼睛。她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带的幸福,嘴里喃喃的说:“我的儿,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且放心吧,有了娘今天的这一举动,小姐定会好好照拂灵儿。你在那边等等娘,娘这就来陪你了,我的儿。”说完,她再一次缓缓的合上了双眼,渐渐的鼻翼处再也没有了微动。
此时,那通身气派的老夫人已经在秋妈妈的搀扶下行至自己居所,刚进了垂门,就有两个打扮素净身材高挑的丫鬟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扶着她的手慢慢的进了屋里。似是知道老夫人心情不愉,两个人也都一路安静,不发一言。
待她被丫鬟扶上了铺着厚厚缎面褥子的躺椅上后,她才看着秋妈妈说:“如今杏花也要去了,跟着我的老人,也就只剩下你和桃花了吧?”
秋妈妈听了老夫人的话,虽然心下感慨,但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笑着称“是”。老夫人见她点头,轻轻挪动了一下腿,对正蹲在地上给她捏腿的丫鬟说:“翠竹,你先出去吧,让她们两个也在门外守着。”
翠竹忙起身低头称“是”后,慢慢退了出去。
老夫人见她出去了,这才又开口说:“杏花求我的事,你看我该怎么办好?”
秋妈妈哪敢接话,这种决定自己一个下人怎好替主子拿主意,再说听老夫人的语气,明显也不是问自己,不过是她思考时的习惯而已。
果然,也没等秋妈妈说话,老夫人又问:“那个孩子,你去见过了吗?”
知道老夫人说的是大少爷的遗孤,她摇摇头说:“去年大老爷夫妻的三周年祭时,我见过一次二姑娘,那时看着还小。”
那老夫人闭着眼睛,不带感情的说:“老大娶妻最早,孩子来的到晚,身子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罢了,已经这些年过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不论杏花说的真与假,一个女孩罢了,好好养着吧。”
秋妈妈听老夫人这样说,她也不敢言语,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不出说。老夫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了看秋妈妈,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是有错又能错多少,不过是让他身子不好罢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谁叫他不认命,非要考什么功名做什么官,想跟我的儿子争?若不是这样,他活到现在也不成问题。老大媳妇也是个怪的,竟然就真舍得女儿跟着老大走了!”
话到这里,她似是忆起了什么,冷冷的说道:“若不是我当年,因着生丽淑那丫头伤了身,以至于几年不能有孕,老太太又疑我生不出而出手拦着,又何至于弄出这么个庶长子来碍眼?我可怜的女儿又何苦因她的偏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低头不语的秋妈妈,慢慢坐起说:“你去看看那孩子,估计这些年我不用她晨昏定省,她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一会儿我跟老二媳妇说说,让她往后带带那丫头,好好教教,左右一副嫁妆的事儿,也省得将来寻了人家再因不懂规矩,丢了我们于家的脸面。”
秋妈妈听了老夫人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心里却是一松,她知道,这是老夫人表态了,二姑娘往后的日子这就是有了盼头了。心中长叹一声:杏花啊杏花,不枉你拖着最后一口气,总算是给后人争出了条活路来。
秋妈妈刚想转身离开,就听老夫人“唔”了一声,她忙又站下等在一边。又听老夫人说:“你去看看吧,要是个聪明的,就带来给我见见吧。”
秋妈妈努力压下心底的激动,说了声“是”后,就慢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