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没得说错。”丁谷雨又说,阴沉地笑了一下,“逃兵……没得说错,郎格打娃儿。”“哪个要你管?”小毛头抹着,带着哭音顶了他一句。丁谷雨不再说话了。
河对岸的枪声正在沉寂下来。
田妹倒腾着双脚,望着激流涌动的河面,轻轻地哼着一支歌子。夏满月听出她哼的是《我望槐花几时开》,这歌是未出阁的川I妹子偷偷唱给情人的,夏满月觉得这时候她哼这支歌子有点不是时候,不过她从田妹紧蹙的眉宇间看到了她强压着的焦躁。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北斗已经掉过了勺把,这边河滩上,拥满了等待过河的人,由于马家军的河防部队已被过河的红军顺利收拾掉了,河道里渡船往返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夏满月终于等到了渡河的命令。向她下达渡河命令的是司令部的一个参谋,参谋说,上级出于安全考虑,让妇女营营部的同志连同被临时关押的两个犯人,分别搭乘工兵营的两只船过河,现在工兵营正在河岸上,等待从河对岸返回的船只,她们现在就可以向工兵营靠拢。参谋走后,夏满月和欧阳兰商量了一下,营部的人加上看管的两个犯人,共八个人,由夏满月带田妹、陈秋儿、洪云舒;欧阳兰带小毛头、毛丑女、丁谷雨,各坐一条船。分好组后,她们带着各自的人,按照那个参谋指定的方向,找到了工兵营。
这时,枪炮声已稀落得若有若无。工兵营的人见来了几个女兵,便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连长认得田妹,起哄让她唱歌子,被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工兵营长骂了一顿。
丁谷雨背着锅,阴沉着脸,站在黄河岸上,定定地看着漂动着星光的河面,他站的地方离河很近,浪头涌来,溅起的水雾不断扑到他的脸上身上。河面上,三艘还是四艘返回的木船在浪涛的裹挟下颠簸着,艰难地向河这边靠近。他觉着头很疼,两个太阳穴咚咚地跳得很厉害。他微微合上了眼睛。一闭上眼睛,哗哗的涛声顿时大了起来,两年前站在嘉陵江边上,耳边也响着这样的涛声。天下的河,在夜里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涛声中,他看到了抱着娃儿向他走来的媳妇,媳妇走到他跟前停住了,媳妇穿着一件显得过分宽大的斜襟褂子,江风拨弄着她的头发,有些蓬乱,她的杏核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兴奋还是哀戚。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时候来找他,他问她,队伍就要过江了,这阵子你赶来做啥?媳妇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你这阵子赶来做啥?他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媳妇依然没有说话,却有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的鼻子酸了一下,就伸出胳膊,把媳妇连同那个还没有满月的娃儿一起揽在了怀里,他闻出了从媳妇身上发出的淡淡的奶香味,那香味让他迷醉。枪炮声又在不远的地方大了起来,枪弹和炮弹擦着江面飞过,拖着耀眼的白光,月光洒在江里,使泛着粼光的江水显得拥挤起来。过了好久,媳妇终于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啥时能转来?他说,说不准。媳妇说,你走了,我害怕。他问,怕啥子?媳妇说,我怕何驼子从重庆回来。媳妇提到何驼子,他的心先一沉,接着就掠过一阵冷风,他转着眼睛想一想,没有说话。媳妇又问,你啥时候能转来?他咬一咬牙说,个把月总能回来。他想着个把月总能回来,不回来,根据地咋办?全县的几十万乡亲咋办?媳妇娃儿咋办?不过他没有跟媳妇说这些。他又说了一遍,个把月能回来。媳妇的眉毛展开一点,说,我和娃儿等你。说着,媳妇把娃儿举到他的眼皮底下,说,你看娃儿一眼。他从媳妇手中接过娃儿,就着月光看了看,娃儿穿个小红肚兜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月光照着他的蚕茧般的小鸡鸡,显得可爱。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摸摸娃儿的小鸡鸡,对媳妇说,我们丁家五代单传,你好好给我养着。媳妇还是那句话,我等你回来,我害怕何驼子转来。他的眉毛又拧了起来,脸色很难看,他咬着牙对媳妇说,你莫再提那个何驼子了,你好好活着,好好给我养着娃儿,等着我,一月后我转来。这回他说得很坚决。媳妇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江边枪炮声又爆成了炒豆,这时候,号声响起来了,他对媳妇说,你走吧,渡江的时候到了--他是从嘉陵江塔子山渡口渡江的第一船--他把娃儿递给媳妇,从腰里掏出手枪,对媳妇说,你走吧。媳妇接过娃儿,又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抱上娃儿走了。
江岸上到处都是人,媳妇的身影很快从他眼前消失了。那双杏核一般的眼睛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盖住了整个江面……“丁谷雨!”
一声呼叫把他从嘉陵江边拉了回来。是教导员欧阳兰的声音。他同时看到几条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他答应着“到”,扭过了头,看着欧阳兰。在他的眼中,这位女教导员的眼睛总是藏着几分哀伤,即使在她偶尔笑一笑的时候,也不能抹去目光中的沉重。那目光使她在他心中增加了许多重量。
“有事吗?”他问。
欧阳兰看着正在靠岸的渡船说:“要过河了。”
“哦,晓得。”
欧阳兰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现在,你和大家不一样。”
丁谷雨空洞地笑了笑:“我晓得。”见欧阳兰没有说话,他钩起指头敲敲背上的锅,又补充一句,“我背好锅。”
欧阳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把眼睛掉了过去--他笑的很难。她看着星光斑驳的河面说:“船来了,工兵营的一个排和咱们四个坐一条船,他们先上,你跟在他们后头,我们跟着你。”“是!”丁谷雨答应着。自己被安排夹在男兵和女兵的中间--显然,对于一个还没有结论的逃兵,女教导员考虑得很周密。他咧开嘴,像先前一样笑了笑,依然很空洞。十轮到欧阳兰他们登船了。他们上的是一条能坐三十多人的大船,夜里,看不清那船的形状,只听见掌舵的老艄公用难懂的甘肃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踩稳!踩稳!黄河脾性大哩,黄河脾性大哩……”在这个骚动的夜里,艄公架着船在黄河的风浪里闯了十几趟,将这话重复了无数遍,此刻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嘶哑的吼叫声无形中增加了红军战士心头的危机感。尽管眼下除了风浪,一切都很平静。
工兵们依次上了船。由于船靠岸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在船与岸之间隔开了一条约有两尺宽的间隙,工兵们上船的时候,都有一个步幅不小的跳跃。每跳上去一个人,船都要猛烈地摇晃一阵,艄公不住地用嘶哑的嗓子喊着:“一个跟着一个,慢点,踩稳,一个跟着一个……”轮到丁谷雨了。他回过头来,眼睛落在小毛头身上。一个小毛头挨他站着,仰着的小脑壳刚刚超过他的膝盖。他看看孩子和船之间的距离,俯下身子,对孩子说:“来,我带你上船。”
小毛头瞪着眼睛,躲着他,说:“不,不要,我自己能……”孩子脸上的厌恶是明显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
“船太远,太高,你上不去。”
“不要你管!”
欧阳兰一旁对丁谷雨说:“你还背着锅呢,我来管他。”
看着小毛头厌恶的目光,丁谷雨又空洞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就在他就要上船的时候,河对岸突然响起了炮声。
开始,那炮声有点沉闷,紧接着,尖厉的枪声加了进来,更多的炮声也加了进来,霎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河面上编织起耀眼的火网,将扯着星光的河水,河岸上的枯树、秃山以及河两岸的红军照得忽明忽暗。显然,敌人在反扑了。后来才得知,当红军渡河至半时,马步青终于侦得红军已舍弃老鸹口而在虎豹口渡河了,马步青在大呼上当的同时,急电已集中在老鸹口的河防团主力疾驰虎豹口堵截。马家军仗着路熟,又有马,避开过河后沿公路继续北进的红军先头部队,沿河岸一带小山抄捷径,很快赶到了虎豹口,一阵炮火封锁,将红军截在了黄河的两岸。这时,从河南岸红军隐身的梨树林子里,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担任掩护任务的红军也开了火。
战况急转直下,丁谷雨不再犹豫,伸出一只胳膊,从腿边一把抄起小毛头,不等孩子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稳稳地落在了船上。丁谷雨也不再理会冲他大叫大喊的孩子,他站在船帮上,把欧阳兰和毛丑女一一接上船。这时,在工兵营一个干部’的指挥下,艄公撑船,工兵营的八个战士打桨,木船迎着呼啸的枪炮,向河对岸冲去。
另外几条船还没有离岸,这条船立即成了敌人集中射击的目标。枪弹、炮弹掀起的浪头落下来,浇在红军战士的身上。除了划桨的,工兵营的人都掏出了枪,以船帮做掩护,准备向河对岸的目标射击。炮火使一直憋闷着的丁谷雨亢奋起来,他背着锅,踉跄着走到船头。在炮弹划过的瞬间,借着流曳的弹光,欧阳兰看到丁谷雨不断地搓着双手,嘴角挂着狞笑,那笑让人感到可怕,却不像先前那样空洞。
欧阳兰朝他大声喊着:“你,趴下!丁谷雨,你趴下!”丁谷雨并不理会她,只是稳稳地站在船头,依然那样可怕地笑着。
欧阳兰再一次命令他:“你快趴下!”
丁谷雨回过头,向欧阳兰笑了一下,说:“我给自己选了个最合适的位置,过嘉陵江那会儿,我就站在船的这个地方。”说着,他伸出手做了个举枪的动作,迎着河对岸飞来的弹光,模仿着放枪的样子,用嘴发出一连串“哒哒哒”的声音。
“丁谷雨!”欧阳兰又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依然那样笑着。“你会被子弹打中的!”“是吗?”丁谷雨冷笑一下,“我……现在还活着吗?”欧阳兰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丁谷雨觉得刚才的话伤害了她,便又努力地笑了一下,用尽量温和的口吻说:“哦,说着耍的,敌人的子弹长着眼睛,不敲我的脑壳……”正说话问,他背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来,他扭回头与欧阳兰说话的时候,一块炮弹打中了他背着的锅,锅碎成几片,从他身上掉落了。
“好悬!”
“多亏了那锅!”
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喊着。
丁谷雨木然地呆立在那里,看着船板上的破锅片,目光绝望。敌人的炮弹拉着呼哨,接连不断地落在船前船后,掀起的水柱一次又一次浇到他的身上。
“丁谷雨!”欧阳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依就木然地呆立在那里。欧阳兰将揽在怀里的小毛头塞给毛丑女,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一个浪头打来,她随着船的晃动趔趄了一下,踉跄着来到丁谷雨的身边,一把将他拉着蹲了下来。
一块炮弹发着“咝”的响声,擦着他们的耳朵飞了过去,把一股焦臭的火药味留在了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