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顶,太阳就落下去了。月牙泉静静地卧在山下,像个漂亮的姑娘。沙山的这一面坡很陡,那些爬到山顶的年轻人大声叫着,像娃娃坐溜溜板那样,从山顶坐着端端地滑下去。坐骆驼的得走另一个路线,绕过一座沙梁,再下到泉边。我们绕过那个沙梁,由于背着光,感到突然暗了许多。这时,前面走着的骆驼已经和我们拉开了一二百米的距离,后面的远远地落着,还没有跟上来。拉骆驼的汉子停下了,他掉过头来,让骆驼站住,仰着头看了我一阵,叫了一声“妈”。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我是西北。”他说。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热了一下。我的眼睛不好,走了这么长的路,咋就没有认出他来。我揉着眼睛,仔细端详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妈。”他又叫了一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妈,你甭哭。”
我不知道我说了些啥,我觉得眼前的好风景一下子变了样,灰蒙蒙一片,压抑得很。我听见西北说:“妈;你坐好了,我给你磕个头。”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西北面朝着我,跪在沙地上,给我深深地磕了个头。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胡子上明晃晃一片。是的,他哭了。
我坐在骆驼上下不来,着急的说:“西北,你这是做啥呢?你这是做啥呢?”看见已经变老了的西北,我的心里一阵难过,眼前又出现了当年走在凉州路上的大风雪和风雪中那个婴儿的哭声,我又喊了一声“西北”。
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他这才告诉我,要不是电视台的人找他要为一个老红军雇骆驼,要不是电视台的人向他说出我的名字,即便我们母子面对面走过去,也不会认出来。
西北说,他总算叫了一声妈,总算给妈磕了个头。不然的话,他要抱愧一辈子。
你问为啥?
解放后,我们母子加上这次,一共见过三次面,一次是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一次是他三十岁的时候,最后一次就是这次。前两次,他都没有叫过我。
快六十了,叫了我一声妈,我知足了。
后来,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捧到我的面前。他说,妈,这是你留给我的东西。我接过一看,心发颤了,是一副耳环和三个银元。他让我看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布包包好,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他说:“妈,它们跟我到死呢。”
我不知说啥好,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他说:“妈,你莫哭。”
西北话木讷,说完这两句话,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我,不再说话。我擦了擦眼泪,说:“人等着呢,走吧。”
我看着西北渐渐走远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的时候。风把驼铃声忽高忽低地送了过来,我的心潮潮的。
月亮上来了,又白又圆。映到月牙泉里,像在漂洗一般,显得那么干净。要是我的眼睛还好着,一定能看见月亮里的桂树和嫦娥。
西北是让一个叫何四十三的骆驼客从那个小土房子里抱走的。
这是解放后我第一次见到西北的时候知道的。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那一年西北十八了,哦,说十七也对,过去人用的都是虚岁。在这以前,我总以为他死了。你想想,生在那样的风雪夜里,就那样一个小房子,他能活下来吗?那时候正在镇压反革命,河西的十几个县,群众揭发出不少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间残害过红军的反革命分子。他们中有的是暗藏下来的马家军残余,有的是向马家军告密的土豪劣绅地痞二流子,不少人手上有红军的人命,张掖一次枪毙过十一个残害红军的反革命。我住的这个地方叫鸭暖乡。
那时候政府刚把我和我老汉从山里迁出来,乡上很多人都不认识。一天夜里,我刚睡下,就有人敲门。敲门的是乡长,他一边敲门一边喊:“夏红军,你出来一下。”--“夏红军”是喊我呢,那时候当地人就这么叫我,一九四九年甘州一解放我就找到了组织,都知道我当过红军,就这么一1开了,没人叫我名字,现在年纪大了,年轻人都喊我红军奶奶--听乡长隔着窗子喊,我就披着衣服问:“有事吗,这么晚了?”乡长说:“有事哩!”我问:“啥事,这么紧?”乡长说:“关于反革命的事。”我觉出事情严重,赶紧穿好衣服出了房子。也是冬天,西北风吹得呼呼的,扬着一些雪花,不多,干冷干冷的。我跟着乡长来到乡政府,就见一个汉子被五花大绑着蹲在墙角里。他的对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盏半明不暗的马灯,桌子后头坐着两个人,我认得是乡上的治安员。被绑着的汉子先是低着头,听见有人进来,抬了一下脸,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汉子看样子五十多岁,以前没见过面,他的脸很黑,额头上的皱纹很深,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过苦的人。我听见一个治安员大声喝问他:“你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汉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杀过红军。”“有人揭发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胡说!”治安员拍了一下桌子,说:“谁胡说?你敢污蔑群众?谁胡说?”汉子翻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治安员又说了一句:“再不交代,死路一条!”汉子说:“甭吓人,我半截入土的人,吃五谷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声音不高,却显出一股倔气。治安员的脸气得发白,正要发作,乡长朝他摆了摆手,说:“先让夏红军把东西看一下。”听到乡长这话,汉子把头又抬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这时,乡长走到桌子前,拿起一个小布包,递到我的眼前,说:“夏红军,你认一认,这是不是红军的东西?”
我接过那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立马就愣住了。
那布包里有一个写着字的纸条,一副耳环,三个银元。
这不是那天夜里欧阳兰塞到娃娃被子里的东西吗?字条是欧阳兰写的,耳环也是她的,三块银元是陈秋儿的。我看着字条上的字,心猛跳了一阵子。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啥的,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天地昏暗的风雪夜,那间小房子,那个被我放到麦草堆里的婴儿,以及被风雪吹得隐隐约约的婴儿的哭声。
“夏红军。”我听见乡长喊我,才把我从那个风雪夜拉了回来。这时,我看见地上蹲着的汉子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眼神带着期盼,仿佛他的死活掌握在我的手中。
“这是红军的东西吗?”乡长又问。
“是的,是我的。”我说。
这时候屋里的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乡长、治安员和那个汉子。
我走到那个汉子跟前,问:“那个娃娃呢?死了吗?”
汉子摇了摇头,说:“没死,活着呢。”
我又问:“现在还在?”
汉子说:“还在,已经能拉骆驼了。”当时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乡长告诉我,那个汉子叫何四十三,是这一带有名的骆驼客,历史复杂得很。当年河西过红军的时候,风雪天,他从放骆驼的滩上抱回来一个娃娃,他跟人说过是拾来的。镇压反革命,有人检举说,他曾经说过那娃娃是红军后人这样的话。很可能是当年红军打了败仗后,他把带着娃娃的红军害了,抱走了娃娃。到他家搜了一遍,果然从一个扑粉盒子里找到了这包东西。问他,他说是红军的。问他红军的东西咋能到了他这里,他说裹在娃娃的被子里。我们看那字条上写的字,不像是他编的。他虽然识几个字,但写不了这么好。他们觉着怀疑,才把我叫了来。
我把当时的情况跟乡长他们说了一遍,何四十三就被放了。
西北是何四十三从那个小房子里抱走的。那个小房子是何四十三看骆驼用的房子。何四十三说,每年冬天,他都要把骆驼赶到这里来过冬。
骆驼是凉州城里裕泰隆商号上的,有三十多峰,何四十三是裕泰隆商号上的驼把势。那天夜里,我在那个小土房子里生西北的时候,何四十三就赶着骆驼,藏在北边二十多里的合黎山里。他是我们过队伍的时候藏到山里去的。后半夜,队伍过完了,他才回到滩上。他一走进那个小房子,就看见了麦草堆上的娃娃。何四十三说,他看到娃娃的时候,娃娃已经哭乏了,睡着了,嘴角挂着许多白沫子。他摸了摸娃娃的脸,冰冰的,把手搭在娃娃的鼻子上,觉出还有气,赶紧解开身上的皮袄,把娃娃肉贴肉地揣在自己怀里。天快亮的时候,娃娃醒了,哭起来,娃娃哭的声音很微弱,用何四十三的话说像猫叫。他赶紧热了些骆驼奶,一点一点喂,娃娃慢慢能蹬腿了,活泛起来了。
后来,他就一直带着那娃娃,用的就是字条上的名字,西北。他看了字条上的字,知道娃娃是红军的,他想万一将来红军得了天下,来找娃娃也容易。河西解放时,他本想着打听一下娃娃父母的下落,但毕竟在一起过了十四五年,把个小猫一样的娃娃拉扯成了一个汉子,他有点舍不得了。
我问他,把西北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吧?
他半天没说话,后来叹了一声说,这娃跟着我受罪了。
在乡政府,何四十三给我讲了西北的这些情况后,对我说:“你是他的亲妈,现在把娃还给你。”我说:“哪能呢,你养他吃了那么多苦,你就是他的亲爸。”最后他说:“要不你见见娃吧,娃也到懂事的年龄了,娃想跟谁就跟谁。”我说:“见一见可以,但娃还是跟你。”何四十三没有再说话。
何四十三把我领到了他住的地方,两个男人的家你能想象出是个啥样子。何四十三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叫到我的跟前,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许山林的影子,特别是那双眼睛,人说,啥都能骗过人,就是那双眼睛不能。第一次看见西北,我就信了这话。我看着他,鼻子酸了一阵,想喊他,但我还是咬咬牙忍住了。
何四十三对我说:“他就是西北。”然后对他说,“这是你妈。”
西北愣怔一下,盯着我看了一阵。我想他该喊我一声妈的,我等着他。但是他没有,他把头低下了。
何四十三对我讪笑一下,说:“这娃太实诚,舌根子硬面情软,见了亲妈还张不开嘴。”说着,用手推了西北一下,说,“还不快叫妈。”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西北一直低着头,既不看我,也不叫我。
何四十三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一阵,双眉紧锁着,最后停在西北跟前,问:“以前我跟你说的那个风雪夜你还记得吗?”
西北说:“记得。”
何四十三又说:“今天你得跟你妈走,你妈生你不容易。”我没想到何四十三会突然说出这话来。没等到我说话,就听到西北闷闷地说了个“不”字。说罢就跑了出去。
何四十三想喊没喊住。
我朝何四十三笑了笑,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以后又见过他一次,那年他三十。
是何四十三指派他来的。何四十三快死了,他对西北说,他死之前一定要见我一面。西北拉了两个骆驼来接我。我赶到何四十三住的地方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用手势把我和西北招呼到他的跟前,然后抓住西北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我们几个都哭了。
发送完何四十三,我就回来了。西北依然没有叫我一声妈。
我不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