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妈不是你们逼死的?”孩子又固执地回到这个问题上。
“不是。”
“哪为什么三娘要那样说呢?”“她要你恨我们。”
“你说……啥?”
“你太小,这些还不懂,大了你就知道了。”
孩子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洪云舒,一脸迷惘。这时候,操练的队伍回来了。
孩子一眼认出了陈秋儿,阴暗的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喊着“姐姐”,张开一双手跑了过来。
陈秋儿也认出了孩子,皱一皱眉头,扒开他的手,走进了屋里。其他人一时还没认出这孩子,都有点好奇地看着他。
孩子没有理会其他人,只看着站在屋子角落里的陈秋儿,瞪着不解的眼睛,问:“姐姐,昨天你还抱我……现在怎么不要我了?”
夏满月终于也想起了这孩子,拍拍他的头,说:“快回去吧,看大人着急。”
孩子一把打落了夏满月放在他头上的手,仰起小脸,看看夏满月,说:“以前,我出来,我妈着急,现在……没人着急了,我妈死了。”
孩子瞪着眼睛,目光中愤怒多于哀伤。
这时女兵们也都知道了孩子是四姨太的娃儿,田妹绷起脸,正要说什么,孩子又说:“我妈上吊死了。”
丁谷雨看看女兵们,压制着愤怒,说:“认出来了吧,四姨太的崽子,别看年纪小,毒着呢,向咱们讨人命来了大家都盯住那孩子看。”
孩子并不躲避那些眼睛,把刚才对洪云舒和丁谷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为啥逼我妈上吊?”
大家脸上浮上愠怒,不过她们还是忍住了,面对一个孩子,大家懂得克制。
夏满月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三娘。”
“三姨太……”夏满月自语着,脸色阴冷下来。
过了一会儿,夏满月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拍拍孩子的头,说:“快回去吧,现在我们要办事了。”尽管她的口气尽量温和,但她的战友们却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感情。
孩子看一看夏满月,又看着陈秋儿,说:“姐姐,你咋不理我了?”
陈秋儿匆匆看他一眼,又把脸转了过去。
孩子看着陈秋儿,又说:“我妈没死的时候说过,红军里,就你是好人,三娘也这样说。”陈秋儿突然转过脸来,朝那孩子大声喊道:“滚!你滚!”
陈秋儿突如其来的怒火将孩子完全击蒙了,他不知所措,先是一愣,接着大声哭起来,一边不住念叨着:“姐姐……你咋了……不要我了……”
陈秋儿又喊了一声:“快走!谁是你姐姐!”
这一声喊,将那孩子的哭声噤住了,他瞪着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陈秋儿,脸上挂着亮亮的泪珠,显得很委屈。
就在这时候,农会主席贺盼水、委员徐素贞两口子来找夏满月和欧阳兰商量工作,看见正在哭鼻子的孩子,徐素贞纳闷地问:“这不是八爷家的少爷吗?娃咋在这里?”
夏满月说:“三姨太对这娃儿说,他妈是我们逼着上吊的。”
贺盼水和徐素贞对视一阵,徐素贞“哼”了一声,说:“一个比一个毒,一个比一个恶,平日里,老三老四争风吃醋,仇家冤家的,现在死了一个,倒是在一起拴牢了。”
夏满月一脸严肃,不失时机地对两位农会干部说:“以前咱们说阶级,很抽象,现在眼睁睁就摆在眼前,在自己家里,三姨太四姨太是仇人;但对外面,在劳苦大众面前,她们却是一个鼻孔出气,显得那么亲,这就叫阶级。”
贺盼水、徐素贞两口子很郑重地点点头。
夏满月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对徐素贞说:“徐素贞同志,烦你先把这娃儿送回去。”
徐素贞答应着,领着孩子走了。
孩子走时,又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看了陈秋儿一眼。陈秋儿脸一直朝着墙,没有理他。屋里静了一会儿。
夏满月扫视了屋里一眼,说:“你们看见那娃儿说到他妈时的那种眼神了吗?你们从那眼睛里看到仇恨了没有?我们是红军,我们不会像丁谷雨昨天说的那个恶霸地主何驼子那样,给娃儿用黄裱纸封口,娃儿毕竟是娃儿,娃儿本身没有罪过,可反动派却把主意打到娃儿身上了。三姨太对娃儿说那些做啥子?是要在娃儿心里栽下仇恨,让他年纪就恨共产党,就恨红军。四姨太对抗群众,上吊死了,三姨太却说成被红军逼死的,红军从四走到甘肃,就是这样一路被这些反动家伙描黑的,大家都要好好想一想,记牢了,千万莫要忘记了小娃儿那双敌视的眼睛……”
夏满月最后把目光停在陈秋儿身上,说:“陈秋儿同志今天表现很好,这说明这两天觉悟提高很快。”
陈秋儿依旧低头坐在墙角里,妇女营长表扬她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
太阳照过来了,淡淡地铺在屋外的地上,以及街对面的土墙上,世界一下子亮了许多……早晨,田妹对着半截泥墙吊嗓子的时候,夏满月营长打发毛丑女来喊她。她哼着歌子站在夏满月面前的时候,夏满月在她脸上看了半天。
“营长,你看啥呢?”她问。
“你好高兴。”夏满月说,笑着。
“……顺顺当当过了黄河,局面又开展得这样好,哪个不高兴。”
“你的脸真红。”
“哦,冻的。”
“来红了?”
“嗯……每回都瞒不过你。”田妹红着脸说。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就成了春日里粉嫩欲破的桃花。
田妹来红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有红时总有哪儿不舒服,不是腰痛,就是腿酸,有的还发些低烧,走路都打不起精神。田妹不一样,田妹来红时伴着微微的心慌,脸上显得红扑扑的,总想笑,总想唱。一次,她正在收拾的时候,让夏满月看见了,夏满月就记下了她的那个日子,并注意到那是她最开心的几天。
“刚接到宣传部通知,让你下去教歌子。”夏满月对她说。“憋闷死了,我正想教歌儿呢。”
田妹很高兴,抓着夏满月的手问,“去哪个单位?”
“三十四团。”
“三十四团?”田妹笑得眉毛都跳了起来。
“哟,高兴的,把我的手抓疼了。”夏满月说。田妹伸一下舌头,赶紧松开了手。
“接你的人都来了。”夏满月指着不远处站着的一个战士说。
那个战士背着枪,正背对着她们,兴致勃勃地看场院上两只山羊抵仗。两只山羊一白一黑,白猛黑柔,一条黄狗三只土鸡围着它,用各自的声音叫着,战士使劲挥着手,还不住地跺着脚,大声喊着:“往下抵!往下抵!抵翻个龟儿子!”
田妹进屋粗粗整理了一下东西,背着背包,走到那个看羊抵仗的战士跟前,对他说:“同志哥,咱们走吧。”
战士回过头,笑眯着脸,向她敬个礼:“是!”
“看羊抵仗呢?”
战士不好意思地用手抹一下脖子,笑。“咱们走吧。”
“嗯,走吧。”
他们走过低矮的房子,走过漂着牲口粪的涝池,出了村子。战士走在前面,田妹跟在后面,嘴里轻轻哼着一支歌子。
走出村子三里路的时候,战士站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对田妹说:“我晓得你叫田妹。”
战士说话的时候脸很红,头上流着汗珠。
“你咋晓得我?”田妹问,笑着。显然,她对别人知道她很高兴。
“三十四团打问一下,哪个不晓得。”
说到三十四团,田妹的心又咚咚地跳了一阵,她有些慌乱,但那感觉很好。
她的山娃子哥就在三十四团。
她跟在那个战士后面,走在满目土黄中。战士又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
眼前单调的土黄正在她的眼前消退,故乡的竹竿河在她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她的山娃子正在向她走近。
清凌凌的竹竿河边坐着一个男娃儿一个女娃儿。他们的眼前,除了小河,还有一片竹林;他们身后,是开满野花的草坡。
白云飘在天上,也浮在水里。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
天上有一个太阳,水中有一个太阳。
“山娃子哥。”女娃儿轻轻叫了声正在钓虾的哥哥。
漂子点了点头,男娃儿拉起了钓竿,钓竿上什么也没有。“别吵,虾都叫你吓跑了!”男娃儿说。
“哼!”女娃儿噘起了小嘴。男娃儿继续专心地钓虾。女娃儿看看天上,又看看河里,好看的小嘴笑了笑。
“山娃子哥。”她忍不住又小声叫了一声。这阵漂子没动静。
“嗯。”男娃儿答应了一声。“你看两个太阳。”
小男孩很快地看看天,又看看河,没有说话。
“哪一个是你的哪一个是我的?”女娃儿细声细气地问。“当然天上的是我的。”男娃儿很干脆地回答。
“那好,我是水里的。”女娃儿显得很大度。“水里的太阳是假的。”
“可是我跳下去就能抱住它,天上的太阳你可怎么也够不着。”
“你一下去太阳就撞烂了。”
“撞烂了我就捞太阳的碎片儿。”
妹妹很淘气地气哥哥。哥哥不说话。
“山娃子哥!”女娃儿又叫了一声。
“你的事情真多!”
“把水里的太阳给你吧,我要天上的。”
男娃儿看着钓竿,说:“好吧。”
“那你就得跟着我走呢。”
男娃儿回头看看她,没有说话。
“我的太阳没有了,你的也就没有了,我的出来,才有你的。”女娃儿歪着小脑壳,缠着哥哥没完没了地说。
“莫说话,咬钩了。”男娃儿压低声音制止她。漂子轻轻点了点头。男娃儿拉起了钓竿,一只大虾露出了水面。
“大虾上来哕!大虾上来哕!”女娃儿拍着小手高兴地跳起来。
男娃儿把虾从钓钩上取下来,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放进草丛里的瓦罐里。“一、二、三、四……”女娃儿认真地数着瓦罐里的虾,“太多了,数不过来了。”她的眉毛笑得弯弯的。
“莫喊,看虾跑了!”男娃儿说。
头上的太阳慢慢走着。河里的太阳慢慢走着。
“山娃子哥,够给妈妈换药吗?”女娃儿看着罐里的虾,问。
“再钓会儿就够了。”
“你说,妈的病会好吗?”
“医生说,要吃整整一夏天药呢。”女娃儿看着河里的太阳,没有说话。河里的太阳偏西了。天上的太阳偏西了。
“山娃子哥!”
“你的话真多。”
“瓦罐快满了。”女娃儿扒着瓦罐说,“咱们回去吧。”“再钓会儿。”男娃儿盯着河面上的漂子。
“够换药的了。山娃子哥,回吧,我饿了。”女娃儿揉着眼睛说,不断打着哈欠。“多钓些,让妈给你煎些吃。”
“真的?”女娃儿惊喜得瞪大了眼睛。
男娃儿又钓上一只虾,女娃儿接过来放进瓦罐里。“山娃子哥!”
“又有啥事噢?”
“我想过了,我不吃虾,给妈多买些药。”男娃儿没有说话。
天上的太阳逃走了。水中的太阳逃走了。
男娃儿和女娃儿从河边站起来,抬着盛满虾的瓦罐,向竹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