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断断续续地说:“他们都……走了……”她的声音微弱极了,夏满月把耳朵贴到她的嘴边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他们说……红军要过来……他们很……害怕。”
夏满月说:“小妹妹,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就是红军。”姑娘依然闭着眼睛,说:“我知道。”
她虽然很虚弱,却显得很平静。夏满月问:“为什么你不走?”“我病了……走不动……”“你不怕吗?”
“不怕……彼得神父说……我就要……去天国了。”姑娘说,睁开了眼睛,无神的目光中竟然跳动出一些亮光。
“既然不怕,你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彼得神父说……藏在这里……红军找不到,我可以……安安静静……上天国……”姑娘说着,目光投到了墙上,声音忽然变得甜美起来,“再说,这里离圣母马利亚这么近。”夏满月她们顺着姑娘的目光向墙上看去,那里有一幅圣母抱着圣子的油画像。天色昏暗,看不出圣像的细节,只能感触它的轮廓。圣像离钢琴确实很近,就在钢琴的斜上方。如果白天光线好的时候,从姑娘躺着的地方往上看,有种仰望的神圣感。
姑娘又合上了眼睛,痛苦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小妹妹,你不能躺在这里。”
“不……”
夏满月又看了一眼墙上模糊不清的圣像,放大了声音说:“小妹妹,他们在骗你!”姑娘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谁……谁骗我?”“那个洋神父。”
姑娘用慌乱的目光看着她。
“你病得很厉害,晓得吗?你就要死了,晓得吗?他们扔了你,晓得吗?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国,晓得吗?”
在夏满月一连串的发问中,姑娘的目光由惊恐变得迷惘起来。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不……”
夏满月看着那双可怜的眼睛,等那姑娘稍微平静下来以后,又问:“他们那么害怕红军,都躲去了,既然有天国,他们怕什么?为什么不留下来,陪你一起去呢?哪怕留下来一个也好。既然有天国,他们还害怕什么呢?”
姑娘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夏满月。夏满月不再说什么,从地下抱起了姑娘。姑娘闭上眼睛,几乎没有反抗,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再滴到夏满月抱着她的手上。长到这么大,她第一次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那时候妇女营和方面军总部驻在一起,夏满月通过总供给部长,请来了总部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从教堂捡来的这个小姑娘看了病,医生说她病得很严重,如果再晚一两天,可能就没救了。医生给姑娘吃了当时对红军来说,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奎宁。后半夜,姑娘的烧退了。夏满月把营部仅有的一点青稞煮成糊糊,端给了姑娘。烧退了以后,姑娘觉出了饿,正要吃饭的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悄没声地走了过来,趴在炕沿上,看着她的碗。
孩子也穿着红军那样的衣服,尽管衣服很小,还是裹到了他的膝盖。孩子最惹人注意的是细脖子上挑着的那个大脑袋,大得与他的身子不相称,能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小孩子拿在手里玩的拨浪鼓。他的脸很黄,眼睛很大。姑娘一看见他,马上就有了一种心灵上的沟通。“你也是红军吗?”她问。“是。”孩子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东,可他们都叫我小毛头。”“小毛头……这名字……真好。”
“大姐姐,你怎么不吃饭呢?”孩子说,一直看着姑娘手中的碗。
“哦,就吃。”
“你快吃,多香啊。”
“你吃了吗?”
“吃了,你快吃啊。”
这时候,姑娘看见走过来一个红军,也是个女的,喊了一声:“毛头,你干什么呢?”
小毛头回过身,慌乱地说:“……妈妈,我没干什么,我看姐姐……我什么也没干。”
“看什么?”
“……”
“出来!”女红军朝小毛头大声喊了一声,又对姑娘说,“你快吃吧,小心饭凉了。”说罢,揪着孩子走出了屋子。屋外,传来了孩子隐忍的哭声。
隔着窗子,姑娘听那孩子哭得很委屈。她心中纳闷,放下碗,挣扎着走出屋子,她看见几个女红军围着一口锅,每人端着个小瓷碗在吃饭,那个孩子也端着一个磕去了许多瓷的破碗,呜呜哭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使劲地抹着眼泪。
姑娘往孩子的碗里看了一眼,立即呆住了:孩子的碗里盛的是一碗绿中带黄的野菜汤,一粒粮食也看不见。她再看其他人,手里端的也都是那样的菜汤。她鼻子一酸,立即转回身,从屋里端出那碗青稞糊糊,递到孩子面前。
孩子挂着眼泪,向后躲着,说:“不,我有饭。”姑娘说:“你吃吧,我不饿……吃不下。”孩子依然不肯接碗:“不,我不吃。”他一边说着,一边怯怯地看着他的妈妈。
妈妈用凶狠的目光瞪着那孩子。
姑娘想了一下,走到锅边,把那碗糊糊倒进了菜汤里。
那天下午,姑娘带着夏满月她们,找到了教堂的地下室。地下室的进口十分隐秘,在杂物室和厨房之间的夹墙里,盖板上铺着牛毛毡,如果不熟悉情况,即使揭去毛毡,也很难看出进口的活动盖板。地下室整个就是一个宽敞的仓库,堆放着几十袋青稞、面粉、桶装的酥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大米,还有成箱成箱的外国酒。
夏满月她们从教堂拉走了一些粮食、酥油。一直为没有消毒酒精发愁的总部医院院长听说在教堂里发现了酒,喜出望外,赶忙派人来和夏满月联系,搬走了两大箱洋酒,以替代消毒用的酒精。按照红军的纪律,夏满月给教堂的彼得神父留了一张所拿物品的详细清单,并从总供给部要了一些银元,以高于市价的价格,留给了教堂。
红军离开松潘的时候,妇女营的队伍里,多了个名叫陈秋儿的新兵。
陈秋儿太瘦小了,稀稀的头发,蜡黄的脸,胸脯平塌塌的,根本看不出她有十四岁。她永远都是那样悄无声息,像一阵不留痕迹的风。
陈秋儿是躺在担架上离开那座漂亮的小教堂的……
大家都坐好了以后,夏满月向坐在墙角的陈秋儿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前边来。
陈秋儿迟疑一下,往前挪了挪。她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她清楚,今天这个会,是专为自己开的。
丁谷雨脸色依旧阴沉,摸出烟袋,填上一把黑糊糊的辣椒叶末,用火镰点着,抽起来,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辣味。欧阳兰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刚才夏满月说要开会的时候,丁谷雨和洪云舒很知趣地走了出去,但又被夏满月喊了回来。他们虽然是妇女营的看管对象,但在夏满月的心中,一个是很有水平的方面军组织部副部长,一个是洮州城里的英雄,虽然很多事情一时还不能完全搞清,但她在感情上却是靠近他们的,除了形式上的看管,并不做更多的防范。
夏满月营长首先讲话,她说:“我们今天开会,是为了帮助陈秋儿同志提高阶级觉悟,使她更好地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红军战士。这两天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昨天在斗争土豪劣绅的大会上,她当着全体红军战士和老百姓的面,抱走了四姨太的娃儿;刚才听到四姨太上吊的消息后,又为她哭鼻子……”陈秋儿抬起头来,慌乱地摇着手说:“不,不是为她……”她刚说话就被夏满月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你流泪不是为四姨太,是为那个娃儿,这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是,你应该从思想深处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对那个地主老婆在感情上还存在同情,哪怕一点点,有一点点这样的感情都会影响革命的坚定性。再说,大家斗争土豪劣绅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一个红军战士竟然可怜起地主的娃儿,显得那样亲呢,你说,人民群众怎么看我们呢?难道我们斗争错了吗……”
陈秋儿说:“不,我不是那意思……”
夏满月冷冷地笑一笑,说:“你说你可怜那个娃儿,可你却是在听到四姨太上吊时哭的,你到底为谁流眼泪,能分得那么清吗?能说得清吗?”
陈秋儿看着夏满月,目光迷茫,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满月对大家说:“大家怎么看这个问题,都谈谈吧。”说罢,她又看看欧阳兰,说:“教导员,你说呢?”
欧阳兰说:“大家说吧。”
没等大家说话,她又补充说:“刚才营长说的,我都同意。”
欧阳兰觉得自己补充这么一句很有必要。那天开斗争大会前,在要不要把贺诚的两个姨太太拉到会场上批斗这个问题上,她和夏满月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她不主张把她们拉出去斗争,因为她认为两个姨太太并不是贺八爷家主事的,特别是四姨太,自嫁过来后,极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村民们对她知道得不多,她担心宗族关系还在天津卫起作用,如果群众对她们恨不起来,斗争不起来,与初衷适得其反。但夏满月却同意把她们拉出来。在红军干部和农会委员的联合会议上,最先提出把两个姨太太拉出来批斗的是农会委员徐素贞,其他委员表示支持,这比起当初他们表现出对自己处境的麻木,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大大出乎夏满月和欧阳兰的预料。夏满月说农会五委员的意见很有代表性,这一点连她事先也没有想到,这说明劳苦大众的阶级觉悟一旦被启发,就会迸发出极高的斗争热情,这时候,我们有责任帮群众把这把火轰轰烈烈地点起来,而不能成为她们的绊脚石。最后大家统一了思想。在昨天斗争的大会现场,欧阳兰又亲眼目睹了群众对土豪的切肤仇恨,她感到事先自己的担心确实有点多余,这说明自己的阶级觉悟以及看问题的深度,与营长夏满月相比,还是有不少距离的。
此时,她觉得自己做个补充表态很重要。欧阳兰刚说完,田妹就举手说:“我发言。”田妹看看陈秋儿,脸微微涨红了,她说,“昨天,我也在台子上,当陈秋儿把那娃儿抱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想,陈秋儿莫非疯了,她咋能这样做呢?大家也一样,台下的群众都瞪着眼睛,不知会场出了什么事。本来蛮热烈的会场,一下子冷了,就像泼了一盆冷水,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死一样安静。陈秋儿,你说你在帮谁的忙?”
陈秋儿瞪着惊恐的眼睛,说:“……帮谁的忙?我只是抱走了那个娃儿……没帮谁的忙呀……”
田妹笑一下说:“也许你没想过要帮谁的忙,但你抱走了四姨太的娃儿,引起大家的同情,是不是客观上帮谁的忙呢?”“客观……”陈秋儿小声咀嚼着从田妹嘴里出来的这个词儿,不知所措,这词她第一次听说。
毛丑女接过来说:“四姨太上吊,这性质本来就是对抗斗争--她一直在对抗,昨天的大会上,不管你怎么问她,她都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说,顽固到底,横竖一吊子。她对群众对红军的仇恨,我从她眼睛里都能看出来。这样一个女土豪,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陈秋儿呢?还为她哭,哭啥子呢?你的立场跑里去了?究竟是不是一个红军战士?”
陈秋儿低着头,无力地说着:“不……不是……”说着,吧嗒吧嗒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