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涧忽然觉得屋子里闪亮了一下,几乎与此同时,从厨房里,活动室里传出了一片欣喜的欢呼声,他抬头看看顶棚,呵!灯亮了!
灯亮了!有电了!刘消涧和战士们欢呼着涌出了房子,围着“铁旗”狂欢乱舞。
风力发电机的三个巨大风叶悠悠地转着,发出“铮铮”的金属的歌唱,象个巨大的陀螺。蓝禾儿把前额贴在冰冷的铁杆子上,他感到有些激动,有些晕眩,同时,一种重载终于卸除的轻松感渗透了他的心,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感到了疲乏。不过,他可以安心地走了,在铁舰山观察哨再没有让他揪心的东西了。
是的,不再揪心,不用揪心,新来的哨长比自己强,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在战士们的欢闹声中,他一步一步踩着脚镫,从铁杆上爬下来。
“老蓝,真得感谢你!”刘清涧递给他一支烟,笑着说,“今晚能在电灯底下看演出了。”
蓝禾儿笑了笑,把烟点着,抬头望了望旋转着的风叶,喃喃地说!“有用了,它有用了!呵!你这个大陀螺!”
黑妞儿摇着尾巴,在主人们的腿下钻来钻去。忽然,她站住了,竖起了耳朵,她隐隐地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呜呜”声,风吹过来,夹杂着那种呛人的气味。她有点奇怪,因为还不到那个庞然大物到来的时候,也许是自己数错了黑夜和白天。她迟疑了几秒钟,很快地判断着。终于,她果断地仰起头,朝着天“汪汪”吠叫了两声,撒开腿射向公路。
汽车真的来了!
哦!你好!你们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惦记着小小的铁舰山!
铁舰山的官兵们挥动着手臂,他们已经忘记了使用语言,此刻他们有的,只是笑和噙在眼眶里的泪。
“清涧--”汽车还没停稳,雪雁就大声喊着从车上跳下来,朝刘清涧跑过来。
“你--来了?”刘清涧迎上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不欢迎?”她歪着头说,深情地看着她的边防军,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她真要把他搂得紧紧的。
诗人黎凡首先注意到的是同车而来的刘才才和莎仁格日勒,他们是他心目中纯洁爱情的偶象。他早就知道他们要来,连里来电话说过,要派人把他们换下来看演出。此刻,莎仁格日勒抓住刘才才的那只空袖筒,正甜蜜地笑呢。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黎凡想起了他的那首总也脱不了稿的诗。
战士们涌到车门前,争抢着为慰问团的同志们提背包,搬行李。当然,独唱演员雪雁和那四位跳舞的女同胞很自然地成了重点照顾对象。战士们和她们争夺着每一件物品,大到背包,小到牙具袋,当他们红着脸从姑娘们手中夺下最后一件东西以后,就象打了胜仗一样露出轻松的笑容。一切都干完了。他们便一个一个猫儿似的从女演员住的宿舍里溜了出来。
“我说你们就不会活泛些!”蓝禾儿佯怒道,“盼着人家来,人家来了,他们反倒冷冰冰的,连句话都没有!”
“嘿嘿!说什么呀?”韩五一摸着脑袋说。
“排长,你发现什么了没有?”罗长贵努力回想着,问。
“发现什么?”
“刘副连长的那位你是不是觉着有点面熟?”
蓝禾儿拧着眉头想了想,嗯了一句,说:“就是,面熟。”顺便问了站在身旁的郝黑子一句,“你说呢?”
郝黑子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雪雁!把这个那过去!”有谁在屋里大声喊了一声。
雪雁!?好熟悉的名字!蓝禾儿和战士们一下子愣住了,又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被压在玻璃板下边的那张照片上的名字吗?
不错,是她。
郝黑子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赶忙离开了大伙儿,走进了烧火间。望着他的背影,蓝禾儿的眼睛里闪现出懊悔的神情。
整整一个下午,郝黑子没有再在慰问团住的两间屋子里露过面。
晚饭前,慰问团的同志们自由活动的时候,雪雁有意来到了烧火间--下车不久,她就让刘清涧把他指给了自己。
她站在外边,看郝黑子往炉膛里填煤。他干得很专心,没注意到她。填好一炉煤,便双手托腮,望着炉火出神。那条大黑狗静静地卧在他的脚边。
“……你是郝黑子同志?”她开口问。
“是!同志!”郝黑子闻声站起,恭恭敬敬打个立正,但与她目光相遇后,立即垂下了头,红了脸。
“我知道,你有个很懂事的妹妹。”
“嗯,她死了。”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依然低着头。
“你一直想着她?”
“嗯。”郝黑子说,炉火映照着他的明亮的眼睛。
“……”雪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弄不清是由于忽然涌到喉咙的那股酸涩的东西使她无法开口,还是无话可说,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产生了那样强烈的想看看他,想和他聊一聊的愿望。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曾在小摊儿上买过你的一张照片吗?
她和他都在沉默。
“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忽然,一阵悦耳的鸟鸣声在耳边响了起来。雪雁循着声音望去,她发现院子的矮墙上,立着一只长脚红嘴巴的小鸟。
“哦!真好看!”她惊喜地说。
郝黑子抬起头,朝那只鸟看了一眼,说:“它叫玛祖鸟。”
“玛祖鸟?真好看!有点象鹭鸶。”
“鹭鸶离不开水哩。”郝黑子说。
“它不喝水吗?”
“它靠骆驼驼刺和梭梭柴的叶子咂一点水,要得不多。”
“冬天呢?叶子落光了呢?”
“冬天有雪哩。”
“真想不到,戈壁滩上有这么好看的小鸟。”雪雁感慨地说。
“你喜欢它?”
“喜欢。”她说,眼睛里露出神往的目光,“玛祖鸟,戈壁滩上的耐旱鸟。”
郝黑子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低着头,往灶膛里一锨一锨添着煤。
晚上,联欢晚会在宿舍里进行。两盏四十瓦的日光灯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由于场地有限,只好把桌椅板凳请了个一干二净,床铺当观众席,地下当舞台。演出开始之前,是一场谁坐前排的推让。刘清涧副连长替罗长贵站哨,没有来。结果蓝禾儿排长和刘才才两口子被战士们推到了最前头。
“黑子,你也来!”蓝禾儿拍拍自己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招呼坐在最后边的郝黑子。
“不,不。”郝黑子使劲摇头,不肯挪窝儿。他本来不想来的,要替罗长贵站哨,被刘副连长熊了一顿才来的。
慰问团团长致了简短的慰问词后,演出就开始了。十二个演员演了两个小时,相声使战士们笑破了肚子,器乐小合奏使哨所之夜荡漾起多瑙河的碧波,四只小天鹅轻捷的舞步使大兵们如痴如呆,尤其使大兵们终生难忘的是青年女歌手雪雁演唱的《十五的月亮》。按照过后战士们的说法,这台节目拿到北京拿到上海,照震不误!
既然是联欢,铁舰山观察哨的官兵们也拿出了自己的拿手节目:小合唱《打靶归来》尽管事先练了好几天,韩五一依然跑调跑到了印度尼西亚,真扫兴;冷秋的学驴叫,效果不亚于慰问团的相声;黎凡朗颂了他的诗作《戈壁落月》,博得一片赞誉,他用得意的目光瞥了蓝禾儿一眼,蓝禾儿只是轻轻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呵!蒙古族大嫂莎仁格日勒也要演出节目了!她无比深情地唱了她的那首久已不唱了的《小小的马儿》。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
质朴的歌词,颤动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雪雁的心。她听着莎仁格日勒的歌,悄悄地看着那个空着一只袖筒的复员老战士,想着那个暴风雪中的故事,感到心灵在震颤。她在边防,在乌兰哈达大戈壁上,得到了真正的妹的旋律,真正的爱的旋律,这旋律,她将终生难忘。
本来,她还想跟莎仁格日勒学学蒙古族民歌的唱法,可是联欢会一结束,刘才才就催着司机把他们送了回去,说是不放心那些骆驼。
夜里,雪雁失眠了。她悄悄打开手电,在日记本上写道:
新年除夕,我们来到了铁舰山观察哨,这是死寂的戈壁滩上的一簇圣火,这是严峻的边防线上的一只眼睛。在这里,我认识了凝重如山的蓝禾儿,认识了纯净如水的郝黑子,认识了情深似海的莎仁格日勒和他的丈夫--被大风雪夺走一只胳膊的退伍军人刘才才,认识了黎凡、冷春兄弟和罗长贵,他们质朴无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相信,无论谁来到这里,都会喜欢上他们的。当然。我和他也在这里相遇。他们使我读到了“军人”这两个字后面的无限文字。
呵!在这儿,我还认识了玛祖鸟--那个长着长腿红嘴巴的小东西。郝黑子说,它靠骆驼刺和梭梭柴叶子里的一点水就能活下去,他说,它要得不多……
夜,万籁俱寂。雪雁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夜里,落雪了。这只有哨塔里站岗的冷秋知道。
黎明时候,起风了。这只有伏在潜望镜前的罗长贵知道。
慰问团的同志们起床的时候,暴风雪正扯开嗓子,打着唿哨,横行无忌地在乌兰哈达大戈壁上逞威。他们被这骤然而至的风雪惊呆了,男的女的挤在玻璃窗前,挤在门口,望着混沌一片的风雪世界,不禁有些恐惧起来。
新年第一天的伟大赠予!雪雁心里说。
吃早饭的时候,雪雁和慰问团的其他同志都感到比昨天冷清了许多,不只是天气。他们悄悄地数了数,穿国防绿的少了一半。
雪雁心里结起了疙瘩,她一直没看见他。昨天说好的,今天一大早他就过来,带大家去参观,--他说离哨所不远有一条干沟,在那儿能拣到许多好石头,可是到现在却不露面,这家伙真可恨。
“蓝排长,人呢?”她终于忍不住问。
“哦,”蓝禾儿沉吟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刘副连长带着三个战士执行任务去了。”
“冒着这样大的风雪,执行什么任务?”慰问团长问过之后,觉得不妥,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不是军事秘密的话。”
蓝禾儿稍微想了一下,说:“他们正在潜伏。”
“潜伏?”
“就是在接近国境线的地方,利用地形,隐蔽地对对方实施观察,这是我们边防部队经常执行的边境勤务。”蓝禾儿平平淡淡地说。
“他们一大早走的?”雪雁望着漫天风雪问。
“不,是午夜二时。”
迷乱的风雪象一群沉醉的酒鬼在空中横冲直撞,疯狂地摇撼着界碑,蔑视它的庄严的存在。地面上的积雪被风舞弄着,象一条条白色的巨蟒,肆无忌惮地在国境线上窜来窜去。
国境线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和安谧。
在距W号界碑西南方向六十多米的一道干沟里,隆起了两个小小的雪堆--那是相隔三十米的两个潜伏点。刘清涧和他的士兵们已经潜伏了五个小时。午夜二时他们由车送到距潜伏地点的三公里处,借着夜幕,他们进入了预定地点,夜光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三时。那时还没有落雪,在云的缝隙里,偶而漏下一点两点星光,后来,飘雪了,再后来,夹进了风。此刻,除了脸部,他们全身都被白雪埋着,他们越来越感到了积雪的沉重。在积雪的冰冷的衾被里,绵厚 蠢笨的执勤大衣对付凌厉的严寒显得单薄无力。当冰雪啮咬他们肌肤的最初,他们感到了切肤的疼痛,后来就慢慢麻木了。
一号潜伏点。
韩五一朝迎风的一面侧了侧头,把嘴凑到在自己身边形成的雪墙上,噙口积雪,稀溜稀溜地咂一阵嘴。这时一股顺着地面滚过的西北风将雪墙摧下,埋住了他的头,他咬着牙骂了句“妈的”,摇摇头,抖掉沾在眼睛鼻子上的雪,又照原先的样子趴好了。
紧偎着他的冷春看到了这些,打了个冷颤,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风雪不断地扫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风雪弥漫的天,又看了看卧在迎风口上的韩五一,终于鼓足勇气,用肘轻轻地撞了撞他:“班长!”他小声叫着。
“嗯。”韩五一用鼻子答应一声,依然注视着除了风雪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
“来,换换吧!”
“换什么?”韩五一问,没有看他。
“换个位置,咱们掉个个儿。”
“扯什么淡!”
“你一直待在上风头,要冻坏……”
“这是潜伏,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韩五一望着茫茫风雪说。
冷春不再说话,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他又更紧地朝班长身边偎了偎。
“妈的!真想抽烟!”过了好久,韩五一自言自语地说,“真乏!”说着,他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话冷春听到了,他想了想,吃力地用肘搓起上半截身子,再蜷起胳膊,把手从执勤大衣的前襟伸进去,在上衣兜里摸了一会儿,摸着了一个压扁了的纸烟盒,从里边掏出一支烟,然后侧过头看了看韩五一。
“班长!”
“什么事?”
“给你……这个。”冷春把烟举到他们两个脑袋的中间。
韩五一冷漠地扭过了脸,他看到了那支烟,微微皱了皱眉:“潜伏纪律--还用得着提醒吗?一个四年军龄的老兵。”
“不,不是的。”冷春说,“我是让你闻一闻,犯瘾的时候,闻一闻也管用哪。”
“……”
“给,班长!”冷春将烟卷伸到韩五一的鼻子下边。“‘海洋’的,不信,你闻!”
韩五一没有把鼻子立即凑上去,他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冷春,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
二号潜伏点。
郝黑子把胳膊蜷在胸前,用两个拳头支着下巴,望着飞雪发愣。他这样趴了好久,从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积雪上冲开两个小小的窟窿眼儿。
“想什么?”刘清涧问。
风声很大,郝黑子没有听见。他还是怔愣着,任风雪肆意抚摸。
“黑子!”刘清涧用稍大一点的声音叫。
“哦,副连长。”郝黑子闻声扭过了头,“作甚?”
“呵……没什么。”刘清涧说。他想努力笑一笑,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僵硬,没有笑出来。“你刚才想什么?”
“我想一个人哩。”
“想谁?”
“埋在县城公墓里的那个老边防。”
“呵!”刘清涧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
“听说他就是W号界标东边死的,夏天,渴死的。”
“唉,这么大的雪,连一眼眼井沟沟都聚不住。”郝黑子感叹地说。说完,又望着风雪沉思。
刘清涧眯起眼睛,朝东北方向看了看,除了混沌的风雪,他什么也没看见,那片不大的黄泥滩,那口距边界线仅有零点五公里的枯井。他,就死在那儿。
“副连长!”郝黑子忽然扭过脸来,迷惘地望着刘清涧。“你说,他咋的连烈士陵园都没进?”
“哦……”刘清涧嗫嚅着,“他……不是烈士,他不算。”